孟思远秉性淳良,听他这些话,大惊道:“陈都督,你的意思是?”
“别叫我陈都督,叫我无为就好。先生一到松江,松江就只能有总统,不会有都督。我在松江起兵,所图的,就是松江的财富和军火。可是蔡煌把海关银子给了洋鬼子,李楚宝又把军火藏了起来,让我接手一个空壳子。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个罪人,有负于先生的重托。将功补过的方法,就是把先生不能做的事,我来做。先生不能说的话我来说,先生不能杀的人……我来杀!”
陈无为目光变的冷厉起来“你们都以为我是个白相人?恰恰相反,我杀人架票,哪一件不是为了葛明?不是为了我们兴中会?葛明不是大家摆酒席拜把子,就是打家劫舍!一团和气,温良恭简让,葛明永远不能成功。暗杀、流血、抄家灭门,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大家都怕自己的手脏,我不怕,由我一个人来脏手,让大家过体面日子好了。光复会的人马成建制的投敌,这下辜炳麟还有什么话说?我看他们还有什么脸,跟先生来争夺天下。”
孟思远吃惊的看着陈无为,随着相处时间越长,这个同志在他看来,反倒越发琢磨不透。原本认为其只是个性情豪侠的白相人,却没想到,有这么深的心机与算计。就连两路军反水,第九镇观望,也在他的盘算之中。
陈无为则道:“我们干葛明,有个最大的短处,就是同志中良莠不齐,没有筛选。凡是投奔葛明的,一律接收,没有想过,这里面有真葛明,也有假葛明。像是浙、镇两军,真正的葛明者很少,大部分是新军因为减饷而对朝廷不满,随后加入我们起事。算是墙头草,连饿肚子都受不了,还能指望他们甘愿为先生牺牲么?到了松江,没有军饷可发,解散没有遣散费拿,他们肯定要闹事。把这些人带回松江,等于是背个包袱回去,不如把包袱甩给山东。”
“留下几千个真葛明,比带几万个假葛明有用处的多。楚虽三户,足可亡秦,凭我几千同志,也足以覆灭大金。地盘落到北洋手里,我们可以名正言顺抢回来,落到光复会手里,却可能永远失去,所以我宁可把地盘给北洋,也不会给光复会!我知道,我干了许多坏事,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做的事我承担后果,与兴中会和先生无关。光复会有什么帐,只管跟我算,我不怕他!”
他站起身,朝孟思远郑重的施了个礼“孟先生,打天下靠我们这种人,建设天下天下要靠你们这种人。依我看,不管北洋军打的再怎么好,大金国都注定要灭亡。共合一如海潮,不可逆转。共合议成,建设国家,与北洋军阀争夺权柄,都要靠你这样的人来运筹。这副担子比我的担子要重几倍,就算是眼下,与北洋军谈判缴械,部队回归松江,亦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陈某要图个清净,先去逍遥逍遥,这副重担交给你了。”
孟思远一愣“这……这万万使不得,你是都督,这些事只有都督可以……”
陈无为从办公桌里,抽出一张手令“从现在开始,孟思远就是沪军都督了,谁敢不服气,你的兄弟会让他服气的。你做了都督以后,谈判,缴械,带弟兄们平安回家的责任,就落在了你的肩膀上,相信凭你和赵冠侯的交情,他不会干出言而无信的事来。”
孟思远摆着手“陈都督,你这是在开玩笑。大都督是大家公选而出,岂能私相授受。再者,我来江宁是为调停,并非为了夺印。”
“书呆子!”陈无为毫不客气的批评道:“公选?你知道我的都督印是怎么来的?靠两招,第一,掏枪;第二丢炸蛋!现在你背后有几万条枪给你撑场面,这个都督你不坐,谁来坐?所谓公选,就是力选,无力,何以言公?谁的力量大,谁就是民心所向!我坏事做绝,如果再做这个都督,不是让先生为难?何况我在沪军里,赵冠侯也不会放心对沪军收编,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害弟兄们。大家跟我干葛明,我要对他们有交代,一人做事一人担,我一走,跟其他人就没瓜葛了。他不会迁怒于他人,大家皆大欢喜有何不好。”
“可……可松江的军人很多,孟某的才具,不足以当此大任,会误事。”
“人?我没有看到人,我只看到了鬼。我身边的,全是鬼!”陈无为冷哼一声“葛明有先难后易,先易后难两条路。我们走的,是一条先易后难的路,铺开来场面很大,但是自己的根基却很浅,一吹即倒。我们的情报,对面很容易就知道,我们的命令却很难传达下去,这就是因为身边的,根本不是人,都是鬼!鬼是最信不过的,随时都可能出卖你。整个沪军里,够资格当人的,也就你老兄一个,我不把基业交给人,难道留给鬼?”
他说话之间,将两支短枪插到腰间,又带了几枚手留弹,俨然一个江湖游侠,说走就走。临出门前,又嘱咐道:
“孟兄,我给你提个建议,我走之后,立刻逮捕李大卫,就地枪毙。他一死,赵冠侯的怒火起码减三分,谈判的事,就便当的多了。”
孟思远急道:“陈都督,你……你且留下,我来跟冠侯做工作,总可以把事情圆满解决。”
陈无为哈哈一笑“我和他,都是门槛里的人,大家有什么过节,按江湖规矩去办就好。让我向他低头道歉,办不到!他想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若有机会,我还要取他的人头。只要先生的大业成功,我手上染再多的血,背再多的恶名,也没关系。所有经济上的亏空,你一发都推到我头上,早点回松江,为迎接先生,做好准备。”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孟思远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处置。良久之后,应燮丞、刘富彪两人从外面走进来找都督议事,孟思远才将那道手令递过去“从现在开始,我接手陈都督的工作。你们准备一下,我去找冠侯,谈一下缴械的事情。”
两江总督衙门,一度曾作为镇军林树庆的公馆,现在则变成了赵冠侯的驻地。孟思远夫妻与他对面坐着,赵冠侯问道:“我给二哥二嫂另安排一部车。这部军列说实话,环境不算太好,实在太拥挤,再说二嫂是女眷,跟一群大兵在车上,不方便。”
孟思远道:“多谢老四的细心,不过还是不用了。我这个都督虽然是临时的,但即使只当一天都督,也要和弟兄们同甘共苦,如果怕吃苦,又怎么能算一个合格的葛明者?至于秀荣,她也不是那种大家闺秀,在军营里大家同吃同住都是常事,坐在军官车厢里,没什么问题。这次孙先生要到松江去主持大局,我和秀荣,都要先到松江去主持大局,手头的事情很多,不能耽搁。”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勉强。但是派一个排的卫兵给你们,保证安全。”
邹秀荣摇头道:“有这么多葛明同志,也没什么不安全的。我们带一排北洋兵回去,你想想大家会怎么说?老四,二嫂知道你厉害,算我求你件事,松江这边,你就抬抬手,不要穷追猛打。大家建立共合的热情很高,你不要接连不断的泼冷水下来,二嫂就要谢谢你。”
“二嫂放心吧,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如果不是看二哥二嫂的面子,这些人一个都活不成。现在我既然已经答应放人,就不会搞什么手段,我保证,不会攻松江就是。”
由孟思远代替沪军签字,缴械工作进行的也就格外顺利,按照约定,士兵解除武装,军官则保留配刀或配枪,随后由赵冠侯联系了火车,将不愿意接受改编的士兵,全部运回松江。
车皮数量有限,愿意回松江的士兵也有几千人,挤在这种闷罐子车里,就仿佛是沙丁鱼罐头一样,滋味不会好受。
可是孟思远夫妻执意要跟士兵共苦,赵冠侯只好又临时想办法,调拨了一节蓝钢车作为花车,给他们做车厢用。陈冷荷又写了张十万元的支票,到松江即可兑付,算做使费。
她与邹秀荣的交情很好,拉着她的手不放“二嫂,我不管你去做什么大事,正元银行副理这个岗位,我一直给你留着。”
赵冠侯也道:“是啊,不但是副理,山东两个纺织厂经理的位置,还给二位空着呢。”
孟思远点头道:“老四你放心,共合眼看就要成功,成功之后,我就要回山东,安心建设经济,发展工业。对于正直,我没有什么兴趣,也不会去争斗官位,我的理想从未变过,工业救国。相信到那个时候,我们之间,会合作的更好。”
秀荣则对赵冠侯嘱咐着“不管你和兴中会有多少误会,二嫂希望你明白,一两个人不代表整个兴中会。有些人做事是欠妥当,但是孙先生依旧是个英雄,兴中会也依旧是个代表着希望和未来的先进团体。二嫂等着你,等着你加入兴中会,与我们成为战友。”
她犹豫片刻,问道:“陈无为、傅明楼这两个人的通缉令,可以不可以撤消?”
“二嫂,撤消不撤消,都没用。我没指望靠官府的力量就抓住他们,抓他们也和葛明党无关。这是我们门槛里的事,陈无为以小犯上,抓自己的婶娘。傅明楼欺师灭祖,杀了自己的恩师,这两笔债,都和他们的立场无关,而和门槛里的规矩有关,所以,这个人情,我还真不能答应你。”
等到将两人送上火车,陈冷荷颇有些埋怨“你真是的,二嫂张一次口,你就答应她不好么?陈无为不能饶,傅明楼倒没这么坏……”
“办不到的事情答应她,不等于是骗人?这两个人,我哪个都不会放过的,徒弟都可以杀师父,那不就是臣可以弑君,子可以弑父?这样的人不做掉,我们门槛里的规矩就讲不通。我让刘富彪和应燮丞随车回去,就是帮我去把两个人挖出来做掉的。这件事,我真的没办法答应。”
陈冷荷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半晌之后,赵冠侯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支持葛明党,我也答应你,只搞这两个人,而且也不做其他破坏葛明的事不好么?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连江宁都不会打,我已经做了很大让步了。”
“我知道。只是希望……你做的更多一些,毕竟,共合是大势,不是人力可以逆转的。我们应该顺应大势,不能逆天而行。但是我不会勉强你,而且也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
两人自车站出来,看着路上行人往来,头上都没有辫子,有的人家已经挂回了黄龙旗,但还有部分人家,依旧挂着五色旗。陈冷荷道:“我们总归是要走的,张员这个魔王回来,会不会大开杀戒?”
“旗子好办。一换就好,关键是辫子很麻烦,据此杀人,则江宁几无几人可逃脱。”赵冠侯微笑道:“所以,我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当然是发财的机会来了,杀头的风险就在眼前,商人们再怎么爱财,此时也得惜命。逃出江宁肯定不是办法,能跑早跑了。要想保住性命,就只有一条路,跟我合作。商会的会长还有本城士绅代表跟我谈过,希望我向张员提出交涉,不要追究百姓剪辫之事。并且留下一支部队,在江宁维持纪律,省得辫子兵杀人劫财。”
陈冷荷不住点头“应该如此,总不能让老百姓遭殃。”
“可是我的兵不是白派的,军队出动,得有兵费。我这次南征,花费也很大,留下部队,难道不要钱么?所以,我跟他们提了个条件,交涉我可以去办,也不会让张员乱杀人。但是想要我保证部队维持纪律,他们得付出代价。允许我入股。所有的商店、铺面,咱们的正元要占一成干股,年底拿分红。有了我的股份,辫子兵劫财,等于是抢我的钱,杀人等于是杀我的伙计,我自然要与他理论。而咱们银行一下有了这么多干股,你说说看,是不是一件极好的生意?”
陈冷荷嫣然一笑“你的办法真多,所有发财的门路,都被你想到了。这样倒也不错,我们帮了人,自己也获了利,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
她挽住赵冠侯的胳膊问道:“江宁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到松江去,举行我们的婚礼?再说,我一直想见一下孙先生的庐山真面,你能不能答应我,让我找机会看看他什么样子?”
“当然可以,不过现在还不行,我还有一点事没有办完,办利落了,我们就一起去松江。”
“还有什么事啊?”
“扬州,两淮。这么一块肥肉,我又怎么能让它落到别人嘴里。美瑶已经带兵出征,我想,这几天时间,就会有消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