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花香四溢,令闻者心醉,却打动不了高等道士的鼻子,一共二十三位注神道士齐聚于此,其中包括八位宗师,自从六年前那场以怀疑和分裂结束的乱荆山聚会之后,这还是八家道统的宗师第一次共商大计,议题不多,却都充满了争论。
慕行秋独自站在花厅外面,静静地欣赏沈休明的劳动成果,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甚至不关心对自己的一切指控。
他昨天晚上才回来,距离他从皇京出发已近两个月,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连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他知道想要说服花厅里的注神道士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实话实说,然后等待他们的决定。
沈昊和小青桃匆匆走来,离他还有十几丈远就停下了,他们碰到了注神道士设下的禁制,不敢再前进。
慕行秋走过去,隔着一层无形而强大的护罩向两人露出微笑。
“都是真的吗?”经过禁制的清洗,沈昊的声音有些奇怪,飘忽而不连贯,好像每个字的尾音都被生生拔掉了。
“事情太多了,你是指哪一件?”慕行秋相信自己的声音传出去也是如此。
沈昊略一思索,从最重要的事情问起:“你吃下魔药了?”
“你是说化妖丸?暂时没有。”慕行秋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瓷瓶,“我要争得注神道士们的同意。然后再服食。”
沈昊和小青桃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好一会沈昊才开口:“你疯了吗?”
“我有理由,但是请让我先向里面的注神道士说明。”慕行秋脸上可没有半点疯意。选择的最艰难阶段已经过去,他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就是说出自己的想法与计划,然后一心一意地执行下去。
禁制外面的两人又一次沉默,然后是小青桃开口,“杨清音呢?听说她被一群妖魔劫走了。还有辛幼陶和欧阳槊,一直没有他们两人的消息。”
“他们眼下都很安全。”慕行秋更多地是用神情而不是语言安慰对面的两人,“辛幼陶、欧阳槊和申己自愿留在百丈城当人质。这样我才能顺利回到庞山,很快我就会去将他们换出来。”
两人更加意外。小青桃注意到慕行秋在有意回避杨清音的话题,转而问道:“你……见过裴子函了?”
慕行秋点点头,收起笑容,“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和他还有一次约定的斗法没有进行。”
小青桃有一肚子话想问,话到嘴边却又都说不出口。
沈昊知道,在接受注神道士们的询问之前,慕行秋还不能对他们畅所欲言,转而说道:“斩妖会的人都在等你回来。”
“有多少人在这里?”
“不到二百人,庞山四十余人,其他道统一百五十多人。”沈昊已经非常努力了,可斩妖会还是每况愈下。如果慕行秋被定下某种罪名的话,形势将更差,甚至可能无疾而终。
“今天晚些时候。我想见大家一面。”慕行秋不知道何时才能得到召见,更不知道询问何时才能结束。
“好的,他们大都住在断流城里,很容易召集。”
远处的小路上有两名道士走来,沈昊加快语速问起最重要的事情,“牙山赵知劲……”
那两名道士看上去很远。转眼工夫就到了,沈昊只好闭嘴。向慕行秋点下头,与小青桃离开,只向两名来者当中的一人行礼致意。
获得礼遇的是杨清音的母亲,另一人则是牙山道士申忌夷,他与护送百姓的队伍相遇,跟着他们一块离开妖族地盘,此次来庞山是为了作证。
申忌夷已经获得准许,坦然走进禁制,向慕行秋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随后走向花厅。
杨清音的母亲看着申忌夷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花厅入口,她才以质问的语气说:“你没将杨清音带回来。”
“没有,但她暂时没有危险。”
“请不要用这种话敷衍我,现在的我不是道士,只是一位母亲,为了女儿宁愿放弃修行,我能承受一切,只是不能接受谎言与一无所知。”
慕行秋只见过这名女道士寥寥几面,在他的心目中,杨清音的父母严苛而古板,是纯粹的道士,对女儿的爱全体现在如何让她生出更具天赋的后代,可是在乱荆山之战后,杨清音似乎再没受到过这种压力。
慕行秋看着这名如今只想当母亲的女道士,说出了实情:“杨清音受迫服下化妖丸,被去除了部分记忆,她现在和庞山灵兽化成的灵妖在一起,正前往群妖之地。”
“她不记得我和她父亲了?”
“她记得,可是记忆去除和化妖对她的影响比想象中要大,她现在更倾向于做一只灵妖。”
女道士陷入沉默,她并非凡人,了解法术的强大,女儿的自愿选择只是表象,施加在她身上的妖术一定非常强大,“你为她做了什么?”
“道士化妖非常危险,六名道士为此死亡,还没有一例真正成功,所以我为她求得了一种药,可以延缓化妖过程,现在的她还是人类,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慕行秋做的事情不只这些,但那些尚无结果的事情他不想透露。
只是这些已经够了,杨清音母亲的神情迅速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微笑,“如果早预料到今日的牵肠挂肚,当初我绝不会生下她,许多道士都拒绝生育后代,可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以为能轻易斩除母女之情,结果我却度不过这一道骨肉劫。我必须承认自己只是一名平庸的吞烟道士。六年前我已停止修行。所以等你再去救人的时候,我要跟你一块去。”
慕行秋向杨母行以道统之礼,“好。”
脑子里传来召唤。慕行秋再次行礼,转身走向花厅,前去面对二十三名注神道士。
杨母站在禁制外面,突然大声说:“你已经不是庞山道士,牙山也从来不是庞山的盟友!”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提示了,慕行秋正好走进花厅,她不知道自己的话传过去没有。
花厅是一座高大宽畅的木棚。架子上爬满了藤蔓植物,二十三名道士环绕站立。看不出主次,这次聚会他们没有采用神游的方式交谈,而是面对面,表明他们对这次聚会的重视。
慕行秋进入花厅。一步就到了中间,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幼狮,接受整个族群数十只成年狮的检查。
他看到了左流英,还有庞山的新宗师,只有这两人向他显示了清晰容貌,其他注神道士全都面目模糊,只是相隔十几步慕行秋也看不清楚。
新宗师名叫申延年,来自五行科,与之前的代理宗师申继先是很近的亲戚。
慕行秋没看到先进来的申忌夷。牙山道士交出记忆作证之后就被送走了。
花厅内众多高等道士当中,申延年的境界最低,不到一年前才升到注神一重。可他是庞山宗师,拥有东道主的身份,因此由他代表所有人发言。
申延年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颧骨高耸、脸颊低陷、颔下无须,整个面目有一种骷髅般的威严。
他的声音与此相配,像神谕一样不容置疑。
“关于牙山星落道士赵知劲之死。我们已经查清真相。”
慕行秋还没为自己做过半句解释,调查就已经结束。他除了倾听与接受,别无选择。
“以下是我们二十三位注神道士共同做出的决定。”申延年继续说下去,纵然是世上最严厉的法官所发出的最严厉判决,也无法产生他这平淡的几句话所带来的震慑,慕行秋不得不施法保证自己的平静。
没多久,这股震慑变成了切实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慕行秋只能护住三田。
“牙山星落道士赵知劲想要夺回洗剑池的一滴水,并无过错,但他布下陷阱,想要暗中带走庞山弟子慕松玄,违背了道统的互信原则,最终导致身死道消,因此道士慕行秋无需为此事负责。”
这是一个公正的判决,慕行秋不能盼望比这更合理的结果了,可他全力与花厅之内的震慑气氛相抗衡,开不了口,只能勉强点下头。
“庞山弟子慕松玄下落不明,各家道统保证,无论哪一家发现其下落,都要将其送到牙山。”
秃子和乱荆山女道士白倾一块失踪了,慕行秋为此在西介国耽误了一点时间,可是连妖族也没发现这两人的下落。
这项决定也是合理的,事关牙山至宝,就算秃子是完整的庞山道士,也得被送到牙山。慕行秋对此早有准备,只是希望争取到一个不伤害秃子的保证,可他开不了口,随着他的抵抗,那股不知名、不知目的、不知来源的法术越来越强,像一座巨山压下来,他连点头都困难了。
“道士慕行秋,你要将过去一段时间的经历全都交待清楚。”
压力越来越强,注神道士们不是让慕行秋将经历说出来,而且要是直接看到他脑子里的记忆。
这正是他最厌恶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明知反抗无望,他还是不停地增加法力,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交出自己的记忆。
突然间,压力消失了,好像另有一股力量将它推开。
慕行秋不知道这是注神道士们的让步,还是有人帮了自己一把,但他终于恢复正常,身子晃了两下,取出六枚内丹和六只小布袋,然后在注神道士们面前开口了。
“我将从化妖之术说起,也会提到真幻与神魂,最后我要说一点我所理解的道法本源。”
慕行秋上一次让注神道士显露惊讶是他宣布要退出庞山道统,这一次他所引起的却是费解与少许的鄙视:一名年轻的道士,居然要向八家道统最为强大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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