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很久亦没听见他出去的声音我也不敢动只蜷曲在被中。屋里极暖和这样紧紧抱着被子身上竟沁出些微的汗意背心毛毛的热似幼年春天的时候穿着杏子红的单衫躺在草地上新长出来的草叶尖而嫩就这样隔了衣裳扎着。
却是浣碧轻巧的叹息似蝴蝶缓缓落在耳边。
我也不睁眼亦不动只轻声问:“好好儿的你叹气做什么?”
浣碧的身影从是青翠的底色落进我眼帘之中“我叹小姐太狠心了。”
她扶我起来取了个垫子在我身后我只是枯坐着心内微凉如秋风中飘零的一片叶晃荡不定。我静一静心接过她递来的桂花蜜酿喝了一口不觉皱眉道:“太甜了。”
浣碧疑惑尝了一口道:“并不甜啊。”浣碧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神色悲悯而心疼道:“小姐心里太苦了所以连一点点甜也经不得了总觉得太甜。”
我看她“你想说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静静片刻道:“小姐知道王爷方才出去时是什么样子么?”
有一瞬间的冷我紧紧拥住厚实的被子仿佛要借助它的厚与暖来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我摇头“我并不愿知道。”
浣碧的倔强在那一刹那迸出来她的眸中泠泠有光道:“小姐不愿意听浣碧也要说一句王爷那样难过。王爷对小姐这样好小姐为何要让他这样难过呢?”她微微出神“方才小姐与王爷的话我全听见了。”
我定一定神“我并没打算瞒你听见又有何妨。”我看住她舌尖有锐利的触觉“否则你打算让我如何对他说。”浣碧浓密的间别着一枚珍珠那样雪白润泽的一点在烛火下有淡淡的流转不定的微红光泽映照出我心底刹那汹涌的灰暗的凄苦与无奈然而很快被强行平息了下去“除了这些我对他说任何话都是错的。”我反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浣碧有些事若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总比来日失望要好的多。你别怪我狠心。”
浣碧的笑暧昧而苦涩“小姐拒绝了温大人也拒绝了王爷。”
我低头锦被上连绵不断的“事事如意”的图纹方胜和如意团纹千回百转、连绵无尽织银的的花纹在绛紫色的绣被上有格外清冷而高贵的色泽我恍然道:“与其是玄清不如是温实初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
浣碧的眼神在那片刻里尖利而敏锐似利箭那一点银光灿烂的箭头直刺人心“小姐真的是这样想的么?其实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是情理之中的事温大人从来不是小姐喜欢的那种男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可是王爷小姐对王爷的真心难道从未有一丝动心过么?”
我怔怔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对玄清一向的真心我真的半分动心处也没有过么?譬如那一夜的太平行宫的夕颜譬如夜访眉庄后的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譬如我失子后的心有灵犀譬如我病中他的种种照顾与贴心譬如那一日我在他面前唤的名字“清”。我真的没有半分动心过么?
我是在害怕呀。
浣碧的话并没有完她是语气稍稍松缓一手不自觉地抚着我身下柔软厚密的绒毯抚了一下又一下仿佛不能控制一般道:“其实温大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合时宜总在小姐不喜欢的时候提喜欢不喜欢的事。可是王爷呢若在从前小姐未嫁时小姐在闺阁中常常期许的不正是六王这样的男子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小姐常常说的话只要小姐心里还这样想那么六王总是您喜欢的那一种男子。我方才说小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那么换言之小姐从前喜欢的现在也未必会变的不喜欢。”她的笑意幽幽晃晃似摇曳的烛光“小姐才刚说与其是王爷不如是温大人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我相信小姐说的是真心的因为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所以可以平淡、可以心无杂念。若是喜欢怎能做到平淡而心无杂念呢?”
浣碧的话一针见血亦是刺心之语仿佛一支冰冷的冰锥一下子钻入脑中冰得我哑口无言只觉得浣碧的话怎么那么凉怎么会那么凉凉得自己都不敢去相信。
浣碧的神色有些深沉叵测我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她一直是温顺而少言寡语的我晓得她聪明而细心总在旁人不轻易察觉处察觉。可是她的明白只放在心里甚少像今日这样直接而了然地说出来而且切中我的要害。
我的语气里有了显而易见的森冷与抵抗“浣碧不要说你不该说的话你也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浣碧的回应却并不如她以往的驯顺她的声音清冷犀利如窗外的梅花“小姐我也从未见过王爷这样伤心。”她愣一愣“小姐为什么要让喜欢你的人伤心?而且你也并不是不喜欢他何必一定要对他说这样的话。”她的语调柔和而伤感“小姐方才虽说睡着可是眉头却皱得那样紧我便知道小姐心里也不好过。”
我的心思终于颓败下来强撑着的一点意念竟禁不住浣碧这样的话。窗台下的长桌上搁着一盆水仙骨格清奇的花朵被室内的暖气一烘香气却不见热烈只见更深幽处去。
那样简单的花朵黄蕊、白花瓣、绿色茎叶我有刹那恍惚地羡慕。若做人如这一枝水仙一般该有多好。简单到了极处明白到了极处且出水盈立不必沾染尘埃。
可惜终究是不得不管是在宫中或是避居在甘露寺中的岁月还是在清凉台养病的日子心思总是奇曲而转折的。有时做人真真不如做一枝花罢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浣碧从前也是你劝我要与六王注重分寸缘何今天又用反话劝我。”
浣碧愣住半晌只攒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隐隐心痛与忧愁游离“我只是不忍心亦舍不得看小姐与王爷各自伤心。”
我颓然闭目“浣碧不必再说了。六王是皇室中人与他有千丝万缕割舍不下的牵连我何必再去招惹。”
浣碧欲言又止终久没有再说下去。我的种种无奈与担忧她不是不晓得。片刻她望住我似是劝慰似是安慰道:“可是王爷的心意小姐已经明白了只怕见面尴尬。也不知小姐方才回绝王爷的话王爷听进去没有若还没明白真真是教人烦恼。”
萧闲馆外梅花疏散而淡薄的香气幽幽传来窗外梅枝修颀疏影横斜缭乱映在窗纸上仿佛我此刻迷茫而混乱的心事。
真真是教人烦恼啊!浣碧的话生生落在我耳中挥之不去。
“这清凉台咱们是住不得了。”我紧了紧衣裳起身环顾四周道:“浣碧去拿纸笔来。”
她应声道:“是。”又问“小姐才好些又要纸笔做什么呢这样劳神等下又脑仁疼。”虽说着到底很快找出了纸笔送到我面前。
萧闲馆里备下的纸张是香草笺清浅的蓝色花纹依稀可以闻到香草的甘甜气味。
他想的这样周到。我叹息一声香草美人是天下多少男子的心愿。
柔软的笔尖饱蘸乌黑的浓墨我迟疑着该说怎样的话好呢?说得轻了他未必肯听得进去说得重了我又不忍亦不肯。
思虑良久墨汁滑落落在雪白宣纸上乌黑一点浣碧在旁道:“小姐想写什么?这张纸污了我替小姐换一张吧。”
我摇头“不用。”
提笔一笔一笔落下我落笔那样轻仿佛是怕自己微一用力就划破了纸张还是怕划破了自己支撑着的坚定。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一字一字写完恍惚自己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觉得头昏眼花十分难耐。
我勉强稳住思绪扶着紫檀木桌子稳住自己的身体紫檀木的桌子生硬硌得我手心痛我道:“咱们的东西不多你收拾下咱们明日就回去。”
浣碧担心道:“可小姐的身子撑得住么?”
我颔:“去告诉温大人若王爷问起就说我身子已经好了不必再留于清凉台休养了。再向他要几副提神的药给我明日陪咱们回去。”
浣碧指一指桌上的道:“可要打人送去给王爷么?”
我摆一摆手口中道:“罢了。王爷这两日该是不会来的特特送去反而刻意了。随它放在桌上吧王爷回来自会看见的。”心情激荡兼之一番劳动我只觉疲惫。浣碧忙扶我睡下又换了一把安息香焚上轻柔在我耳边道:“小姐好好歇息吧。”
我辗转在柔软的被中强撑着逐渐昏沉的意识含糊着向浣碧道:“咱们明日就走吧这里实实是住不得了。”
次日清早起来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满了满天低垂的铅云。采蓝捧了汤药进来供我服用时见我已经梳妆打扮整齐只静静坐在妆台前。
她一眼瞥见整理得干净的床铺上放着一个哆罗呢弹花包袱忙笑道:“怎么好好地收拾起了包袱是浣碧姑娘要回去几日么?”她向浣碧笑“姑娘放心回去几日也无大碍的清凉台上伏侍的人总还是有姑娘放心就是。”她打量我两眼微微有些吃惊又向我笑:“小姐今日起来的可早奴婢瞧着精神十分的好呢气色也健旺得多了。”
我用兑了桂花油的刨花水拢一拢微见毛躁的鬓角道:“不是浣碧一个人要走是我与她都要回去了。”我含笑欠身“这些日子来烦劳你与采蘋照顾了当真是费心。”
采蓝神色一变忙笑道:“小姐怎么好端端说去这个来了呢?小姐的身子才稍稍见好些怎么能舟车劳顿地下山回去呢。真是万万不成的。再说王爷可晓得么?”
我的笑意微微凝滞“不要紧的王爷回来就晓得了。”
采蓝连连摆手“这可怎么成呢?娘子这样说便是王爷还不晓得若回来晓得了纵使王爷性子宽厚奴婢们也是承受不起的。”她劝道:“不如娘子再歇息两日身子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我的胸口依旧有些窒闷然而我早早起来命浣碧为我梳妆胭脂水粉一样不缺描绘得精致又服下一大剂提神的药物这才掩去了平日的病态异常地精神奕奕。我指着自己是容色半开玩笑道:“瞧我的气色蓝姑娘方才也说很好呢哪里还有病呢?在清凉台已经叨扰很久了本就是不请自来的现在王爷在王府中有几日耽搁也不能特特地请他回来道别呀这样太失了礼数了。”我转头看浣碧“温大人不是说即刻就来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采蓝闻言大惊忙问道:“小姐即刻就要走么?怎么这样急呢?也请容奴婢差人去王府禀报王爷一声再安排了车马送小姐回去才好啊。”
我笑着按住她的手温言道:“多日来要你和采蘋费心照顾我是心领了。只是已经安排下了温大人会亲自来接再改了日子推委也不好。”我起身“终究是要一别的清凉台我或许无缘再来但蓝姑娘的好意与关怀我总是记得的。”
我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仰头一气喝下笑道:“最后一次还要劳烦你伏侍我喝药真真过意不去。”我唤浣碧上前来道:“采蓝照顾咱们一场……”
浣碧客客气气上前拉住采蓝的手“蓝姑娘照顾咱们主仆这么多时候别说小姐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的。也请姑娘日后多下山来瞧瞧咱们小姐身子不好恐怕就不能多多往清凉台走动了也请姑娘见谅。”浣碧说话间捋下云丝间的那枚珍珠合在采蓝手心中笑道:“我与小姐都是无贵重之物在身的这枚珍珠是从前小姐的陪嫁之物如今赏给了我我转送给姑娘也请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采蓝连连道:“这可怎么说呢伏侍小姐和姑娘是应该的不该受姑娘的赏。”
正推让间有冷风贯穿而入回头却见温实初掀了帘子进来。他穿着酱色的丝棉锦袍暗红色的五蝠团花图案一进来便渥着手取暖道:“可收拾整齐了么?外头像要下雪的样子了赶紧走吧。否则一落雪山路就越难走了。”
浣碧抿嘴儿笑道:“才说呢大人怎么还不来叫咱们好等。咱们可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大人来了。”
温实初的鼻尖冻得微微红我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好笑。温实初关切道:“多穿些衣裳吧外头可冷呢。”说着抖开怀中一个包袱取出一件铁锈红羽纱面石青刻丝灰鼠里的披风兜头兜脸把我裹了起来他笑吟吟看着我道:“这样铁锈红的颜色穿起来倒有几分像昭君了。”
浣碧微微皱眉不悦道:“铁锈红的颜色哪里像昭君了昭君出塞可是大红披风的。”
我一言不也懒怠说话。我其实最不喜欢铁锈红色总觉得村气无端显得人的皮肤暗沉沉的整个人从头到尾都颓败了下来无精打采。可是温实初总是赞这个颜色沉稳大方压得住场面。仿佛后来我在玄清送来的画卷上常常看到眉庄也喜欢穿铁锈红了只是眉庄穿铁锈红的颜色衣裳倒真真是沉稳大方端庄而不失丽色却比我好看多了。我见温实初鼻子都冻红了外头又阴阴欲雪必定是冷的紧了。少不得要穿在身上御寒哪里还能挑剔颜色式样呢只得老实穿着。
车外风雪欲来我与浣碧一同坐在车中只觉得寒意侵人。阴晦天色之中我偶然挑起帘子回望清凉台如斯美景心中空落以后终究是无缘再见了。
譬如有些东西还是仰望更让人容易接受些。
我所不能承受的能避开的都一应避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