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炎热的天气玄凌与皇后出宫祈雨众人送行至宫门外眼见大队迤俪而去。皙华夫人忽然轻笑出声:“这次祈福只有后宫皇后娘娘一个人陪着皇上只怕不止求得老天下雨恐怕还能求来一个皇子皇后才称心如意呢。”
众目睽睽之下皙华夫人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众人皆不敢多说一句。白晃晃的日头底下皆是窃窃无声。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精致的容颜在烈日下依旧没有半分瑕疵。她果然是美的并且足够强势。她似笑非笑看我继续刚才的话题:“莞贵嫔你说呢?”
我的神思有一丝凝滞很快不卑不亢道:“皇后若真有身孕自然是大周的喜事夫人也会高兴的不是么?”
她微笑:“当然。本宫想贵嫔也会高兴。”
我平稳注目于她:“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除了居心叵测的人自然不会有人为此不快。”
她举袖遮一遮阳光双眼微眯似乎是自言自语:“你的口齿越好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无声而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刮过有尖锐而细微的疼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微隆起的小腹上神情复杂迷离。
玄凌和皇后离宫后的第一次挑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而皙华夫人对我的敌意人尽皆知。
以为可以这样势均力敌下去谁知风雨竟来得这样快。
那日晨起对镜梳妆忽然觉得小腹隐隐酸胀腰间也是酸软不堪回望镜中见自己脸色青白难看不觉大大一怔。
浣碧有些着慌忙过来扶我躺下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怕她担心虽然心里也颇为慌张仍是勉强笑着道:“也不妨事大概是连着几日要应付皙华夫人用心太过了才会这样吧。”
浣碧到底年轻不经事神色慌槿汐忙过来道:“娘娘这几日总道身上酸软疲累不如先喝口热水歇着奴婢马上就去请章太医来。”
我勉力点一点头。
槿汐前脚刚出门后脚皙华夫人身边的一个执事内监已经过来通传他礼数周到脸上却无半分表情木然道:“传皙华夫人的话请莞贵嫔去宓秀宫共听事宜。”
我惊诧转眸:“什么共听事宜?”
他皮笑肉不笑一般:“如今皙华夫人替皇后代管六宫大小事宜有什么吩咐各位娘娘小主都得去听的。”
流朱在一旁怒目道:“没见我家小姐身子不适么?!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还说了我家小姐有孕在身连每日的请安都能免则免这会子皙华夫人的什么事宜想来更不用去听了!”
流朱话音未落外头又转进一个人来正是皙华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内监周宁海。他一个安请到底再起来时口中已经在低声呵斥刚才来的那个小内监:“糊涂东西!让你来请莞贵嫔也那么磨蹭只会耽误工夫还不去慎刑司自己领三十个嘴巴!”
我何尝不明白他明着骂的是小内监暗里却是在对我指桑骂槐。不由蓄了一把怒火在胸口只碍着胸口气闷难言不由瞟一眼流朱。
流朱正要开口周宁海却满脸堆笑对着我毕恭毕敬道:“咱们夫人知道贵嫔娘娘您贵人体虚特别让奴才来请您免得那些不懂事的奴才冲撞了您。再说您不去也不成哪虽然按着位份您只排在欣贵嫔后头可是只怕几位妃子娘娘都没有您尊贵您不去那皙华夫人怎样整顿后宫之事呢?皙华夫人代管六宫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可不能违了皇后娘娘啊!”
他虽然油腔滑调话却在理。我一时也反驳不得正踌躇间他很快又补充:“恬嫔小主和端妃娘娘身子坏成那样自然去不了其他妃嫔都已到了连安美人都在只等着娘娘您一个呢。”
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推脱明知少不了要受她一番排揎但礼亦不能废。何况皇后临走亦说过叫我这几日无论如何也要担待。挣扎起身更衣完毕又整了妆容撑出好气色自然不能让病态流露在她面前半分我怎肯示弱呢?
这样去了终究还是迟了。
皙华夫人的宓秀宫富丽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梁柱皆绘成青鸾翔天的吉庆图案那青鸾绘制得栩栩如生彩秀辉煌气势姿容并不在凤凰之下。
我在槿汐的搀扶下拾阶而上依礼跪拜在皙华夫人的面前。
殿中供着极大的冰雕清凉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里焚着不知名的香料香气甜滑绵软中人欲醉只叫人骨子里软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
皙华夫人端坐座上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手中泥金芍药五彩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似睁非睁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却异常耀目。我的来迟使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更加僵硬听我陈述完缘由她也并不为难我让我按位坐下。这样轻易放过我竟是有些疑心不定。
说了几句到了点心的时候众人也松弛一点陵容忽然出声问道:“夫人宫中好香不知用的是什么香料?”
皙华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飞扬的得意道:“安美人的鼻子倒好!这是皇上命人为本宫精心调制的香料叫做‘欢宜香’后宫中惟有本宫一人在用想来你们是没有见过的。”
这样的话当众说来众人多少是有点尴尬和嫉妒的然而地位尊贵如她自然是不会理会的。
陵容微微轻笑低头道:“嫔妾见识浅薄不如夫人见多识广。”
于是闲话几句六宫妃嫔重又肃然无声静静听她详述宫中事宜。
我身体的酸软逐渐好转她的话也讲到了整治宫闱一事:“恬嫔小月的事悫妃已经畏罪自裁本宫也不愿旧事重提。但是由此事可见这宫里心术不正的人有的是。而且近日宫女内监拌嘴斗殴的不少一个个无法无天了。宫里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虽然敬妃亦有协理六宫之权可是皙华夫人一人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她竟插不上半句嘴。众人这样喏喏听着皙华夫人也只是抚摩着自己水葱样光滑修长的指甲淡淡转了话锋道:“有孕在身果然可以恃宠而骄些。”说着斜斜瞟我一眼声音陡地拔高变得锐利而尖刻:“莞贵嫔你可知罪?!”
我本也无心听她说话忽然这样一声疾言厉色不免错愕。起身垂道:“夫人这样生气嫔妾不知错在何处?但请夫人告知。”
她的眉眼间阴戾之色顿现喝道:“今日宫嫔妃子集聚于宓秀宫听事莞贵嫔甄氏无故来迟目无本宫还不跪下!”
这样说不过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以便震慑六宫。其实又何必皇后在与不在众人都知道眼下谁是最得宠的她又有丰厚家世实在无需多此一举反而失了人心。
我不过是有身孕而已短时之内都不能经常服侍玄凌她何必争这朝夕长短。
然而皇后和玄凌的叮嘱我都记得少不得忍这一时之气徐徐跪下。
她的怒气并未消去愈严厉:“如今就这样目无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样呢?岂非后宫都要跟着你姓甄!”
我也并不是不能哑忍而是一味忍让只会让她更加骄狂何况还有淳儿她实在死得不白。一念及此我又如何能退避三舍?
我微微垂头保持谦逊的姿势:“夫人虽然生气但嫔妾却不得不说。悫妃有孕时想必皇上和皇后都加以照拂这不是为了悫妃而是为了宗庙社稷。嫔妾今日也并非无故来此就算嫔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后和皇上皇后为皇嗣嫡母夫人所说的后宫随甄姓实在叫嫔妾惶恐。”
云鬓高髻下她精心修饰的容颜紧绷眉毛如远山含黛越衬得一双凤眼盛势凌人不怒自威。她的呼吸微微一促手中纨扇“啪嗒”一声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赶紧端正身子坐好。
敬妃赶忙打圆场:“夫人说了半日也渴了不如喝一盏茶歇歇再说。莞贵嫔呢也让她起来说话吧。”
眉庄极力注目于我回视皙华夫人的目光暗藏幽蓝的恨意隐如刀锋。皙华夫人只是丝毫未觉一味逼视着我终于一字一顿道:“女子以妇德为上莞贵嫔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宫……”她微薄艳红的双唇紧紧一抿怒道:“罚于宓秀宫外跪诵《女诫》以示教训。”
敬妃忙道:“夫人外头烈日甚大花岗岩坚硬怎能让贵嫔跪在那呢?:bsp;远远身后陵容亦求情道:“夫人息怒请看在贵嫔姐姐身怀皇嗣的份上饶过姐姐吧若有什么闪失的话皇上与皇后归来只怕会要怪责夫人的。”陵容嗓子损毁这样哀哀乞求更是显得凄苦哀怜然而皙华夫人勃然大怒:“宫规不严自然要加以整顿哪怕皇上皇后在也是一样悫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难不成你是拿皇上和皇后来要挟本宫么?”
陵容吓得满脸是泪不敢再开口只得“砰砰”叩不已。
皙华夫人盯着我道:“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让人扶你一把?”
小腹有间歇的轻微酸痛我蹙眉昂然道:“不须劳动娘娘。”
周宁海微微一笑垂下眼皮朝我道:“贵嫔请吧!”
我端然走至宓秀宫门外直直跪下道:“嫔妾领罚是因为娘娘是从一品夫人位分仅在皇后之下奉帝后之命代执六宫事。”我不顾敬妃使劲向我使眼色也不愿顾及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微微抬头“并非嫔妾对娘娘的斥责心悦诚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罚可定。”
她怒极反笑:“很好本宫就让你知道公道是在我慕容世兰手里还是在你所谓的人心!”她把书抛到我膝前“自己慢慢诵读吧!读到本宫满意为止。”
眉庄再顾不得避讳与尊严膝行至皙华夫人面前道:“莞贵嫔有身孕实在不适宜——”
皙华夫人双眉一挑打断眉庄的话:“本宫看你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既然你要为她求情去跪在旁边一同听训。”
我不想此事搭上眉庄她身子才好又怎能在日头下陪我长跪不由看一眼眉庄示意她不要再说向皙华夫人软言道:“沈容华并非为嫔妾求情请夫人不要迁怒于她。”
她妆容浓艳的笑满是戏谑之色:“如果本宫一定要迁怒于她你又能怎样?!”她忽地收敛笑容对眉庄道:“不是情同姐妹么?你就捧着书跪在莞贵嫔对面让她好好诵读长点儿规矩吧!”
眉庄已知求情无望再求只会有更羞辱的境遇。她一言不拾起书极快极轻声地在我耳边道:“我陪你。”
我满心说不出的感激与感动飞快点点头头轻轻一扬再一扬生生把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
时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骤然从清凉宜人的宓秀宫中出来只觉热浪滚滚一扫向全身所有的毛孔裹袭而来。
我这才明白皙华夫人一早为什么没有作非要捱到这个时候清早天凉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我了。
轻薄绵软的裙子贴在腿上透着地砖滚烫的热气传上心头只觉得膝下至脚尖一片又硬又烫十分难受。
皙华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满了冰雕她犹觉得热命了四个侍女在身后为她扇风却对身边的内监道:“把娘娘小主们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让她们好好瞧着不守宫规、藐视本宫是个什么好处!”
宫中女子最爱惜皮肤怎肯让烈日晒到一星半点保养得雪白娇嫩的肌肤直如要了她们的性命一般。况且她们又最是养尊处优怎能坐于烈日下陪我曝晒。然而皙华夫人的严命又怎么敢违只怕就要和我跪在一起。如此一来众人皆是哭丧着脸困苦不堪敢怒不敢言。
我不觉内心苦笑皙华夫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如此得宠还嫌不够让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晒得乌黑惟独自己娇养得雪白。玄凌回来眼中自然只有她一个白如玉的美人了。
四处渐渐静下来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殿前的花岗岩地面那地砖本来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犹如一板板凝固的乌墨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剌眼的白光。
已知是无法我和眉庄面对面跪在那一团白光里。她把书举到我面前让我一字一字诵读。反光强烈书又残旧一字一字读得十分吃力。
敬妃不忍还想再劝皙华夫人回头狠狠瞥她一眼:“跪半个时辰诵读《女诫》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宫就让你也去跪着。”敬妃无奈只得不再做声。
一遍诵完皙华夫人还是不肯罢休阴恻恻吐出两字:“再念。”
我只好从头再读担心眉庄的身子和腹中孩儿的安危我几度想快些念过去然而皙华夫人怎么肯呢我略略念快一两字眉庄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那原是西席先生责打顽童的到了皙华夫人宫里竟已成为刑具。那击打的“劈啪”声敲落在皮肉上格外清脆利落便是一条深红的印记。眉庄死死忍住一言不地捱住那痛楚她的汗沉沉下来。我知道一出汗那伤口会更疼。
皙华夫人到底是不敢动手打我的但是看着眉庄这样代我受过心中焦苦难言更比我自己受责还要难过。我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读着熬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腿已经麻木了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
我一遍又一遍诵读: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黙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黙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夫妇第二: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是蝉鸣的声音还是陵容依旧在叩头的声音我的脑子昏那样吵耳朵里嗡嗡乱响。
“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似乎是太阳太大了看出来的字一个个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像蚂蚁般一团团蠕动着。
“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口干舌燥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了。
眉庄担忧地看着我敬妃焦急的声音在提醒:“已经半个时辰了。”
“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曲从第六:夫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皙华夫人碗盏中的碎冰丁零作响像是檐间叮当作响的风铃一直在诱惑我。她含一块冰在口含糊着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钟再说。”
“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只怕夫人也承担不起呀。哎呀莞妹妹的脸都白了!夫人!”
皙华夫人不屑:“她这样乔张作致是做给本宫看么?本宫瞧她还好的很!”
“和叔妹第七: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己也;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身体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如蛇一样开始蔓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流失。日头那么大我为什么觉得冷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彻骨。
我好想靠一靠是眉庄在叫我么?“嬛儿?!嬛儿?你怎么了?!”
对不起眉庄不是我不想回答你我实在没有力气。
为什么有男子的衣角在我身边出现?啊?玄凌是你回来了么?四郎!四郎!快救救我!——不对他身上并没有明黄一色那服制也不是帝王的服制。我吃力地抬头绛纱平蛟单袍白玉鱼龙扣带围——是是亲王的常服。是他玄清!我想起来了太后日前卧病他是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以方便日夜问疾的也是为了他尚未成婚的缘故要和后宫妃嫔避嫌所以居住在湖上。然而去太后宫中皙华夫人的宓秀宫是必经之所。
他的突然出现慌得妃嫔们一如鸟兽散纷纷避入内殿。
清河王你是在和皙华夫人争执么?傻子那么多女眷在你不晓得要避嫌么?你一定是疯了擅闯宫闱。皙华夫人身后是汝南王的强势而诸兄弟中汝南王最厌恶的就是你你又何必?!
唉!我是顾不得了!腹中好疼是谁的手爪在搅动我的五内一丝丝剥离我身体的温热那样温热的流水样的感觉汩汩而出。
我的眼睛看出来像是隔了雪白的大雾眼睫毛成了层层模糊的纱帐。玄清你的表情那样愤怒和急切你在和她生气?唉!你一向是温和的。
眉庄陵容?你们又为什么这样害怕?眉庄你在哭了。为什么?我只是累而已有一点点疼你别怕。四郎、四郎快回来了!
你瞧四郎抱着我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我脸上他把我横抱起来是那一日满天杏花如雨飘零他抱着我走在长长的永巷。他的手那么有力气带我离开宓秀宫。皙华夫人气得冷笑可是她的脸色为什么也这样惶恐?……啊!是四郎责骂她了……眉庄你在哭你要追来么?我好倦我好想睡一下。
可是……可是……四郎你今天的脸怎么长得那么像玄清?我笑不出来……一定是我眼花了。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四郎我只听见你这么叫我你的声音这样深情、急痛而隐忍。有灼热的液体落在我的面颊上那是你的泪么?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落泪。亦或这只是我无知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