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月之中玄凌又寻机来看了我两次两情欢好愈见深浓。谈笑里说起宫中事玄凌欢喜道:“燕宜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呢。自从蕴蓉生了和睦帝姬之后宫中鲜有喜讯了。”
我疑惑“燕宜?”
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的芳若口中对胧月颇为疼爱的徐才人玄清口中在太液池畔作《四张机》吟诵的徐婉仪因玄凌的病重日夜跪在通明殿祈福至虚脱的痴情女子。仿佛深情而颇负才学然而似乎并不十分得宠。
玄凌漫不经心道:“是你离宫那年进宫的说也奇怪朕也并没有太宠幸她几回就这样有了身孕倒是蕴蓉和容儿半点动静也没有。”
我只作无意抿嘴笑道:“这样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气呢。”
玄凌半是感慨半是懊丧“宫中一直难有生养如今燕宜有了朕进了她从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为朕生下一位皇子。宫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却只有一个漓儿又不是最有天资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当盛年宫中佳丽又多必然还会有许多聪颖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听在耳中倒也喜忧参半。忧的是玄凌被徐燕宜的身孕羁绊只怕出宫来看我的机会更少;更忧的是徐燕宜有了身孕只怕玄凌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对我来日要道出的身孕不以为意。喜的是宫中有人有孕皇后她们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瞒天过海拖延一段时日。
身形即将明显我与槿汐谋划再三大约已经成竹在胸。
于是那一日李长照例送东西来时我的恶心呕吐恰恰让他瞧见了。
李长微微踌躇很快已经明白过来不由喜形于色忙跪下磕头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红了脸色着槿汐取了一封金子来笑盈盈道:“除了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头一个知道的呢。”
李长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问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了?”
槿汐掰着指头算道:“不前不后恰好一个月多上一点儿。”
李长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头一次上凌云峰的时候。奴才可要贺喜娘娘了。”李长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这身孕有的正是时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么?”
我慵懒微笑闲闲饮一口茶盅里的桂花蜜“我与徐婕妤都有了身孕怎么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时候呢?”
李长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这事晦气着呢!徐婕妤刚因身孕晋封婕妤没几天钦天监夜观星相现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带小星有冲月之兆。娘娘细想徐婕妤闺名中有一个燕字又住北边的殿阁那么巧有了身孕应了带小星之像。这危月燕自然是指怀着身孕的徐婕妤。宫中主月者一为太后二为皇后。如今太后病得厉害皇后也了头风旧疾不能不让人想到天象之变。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将徐婕妤禁足。皇上这两日正为这事烦心着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岂有不高兴的?”
我与槿汐互视一眼俱是暗暗心惊暗想此事太过巧合危月燕冲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顾忌皇后也不能不顾忌太后。
我缓一缓神色只问:“太后身子如何?”
李长忧心道:“冬日里天一冷旧疾就作了加之滇南报来六王的死讯六王是太后抚养的太后难免伤心病势眼瞧着就重了到现在还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不省人事?”
“是。偶尔醒来几次又有谁敢告诉太后这事叫她老人家生气呢。”
我低头拨一拨袖口上的流苏轻声道:“皇上知道我有孕了难免会高兴过头公公得提点着皇上一些。皇后头风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冲月之事宫中诸事烦乱我的身孕实在不必惊动了人。”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数的。”
李长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只皇上晓得即可。只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皇嗣要紧总要请太医来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长道:“娘娘现在身份未明许多事情上都尴尬更怕张扬起来。倒是太医院的温实初大人与娘娘曾有几分交情不如请他来为娘娘安胎。”
李长哪有不允的一叠声地应了又道:“从前娘娘生育胧月帝姬就是温大人照顾的皇上一向又赞温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会应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安安静静待产就好了。”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说笑话了皇上怎么会让娘娘在这里待产呢必定要接到宫里去好好养着的。”
我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公公这就是笑话我。如今您称我一声昭仪不过是大家脸面上过得去我哪敢应您一声‘本宫’呢。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宠幸几回不过转眼就忘了我哪里敢存了什么盼头。公公若说回宫养着我既是废妃出宫的哪里还有回去的理我只盼能平安抚养这孩子长大就是。”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怎能不归入内务府玉碟中?娘娘要说妾身未明皇上可是亲口唤您为昭仪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事一定会珍而重之。”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这样待我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多奢求什么呢。若是皇上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哪怕只以更衣之份回宫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长慌忙摆手使眼色叫槿汐拿了绢子为我拭泪“娘娘有着身孕呢千万伤心不得的。娘娘和皇嗣要紧奴才会想法子和皇上说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一要着紧地办二要别走漏了风声才好。娘娘只身在外头万一被人知晓有了身孕不晓得要闹出多少事来呢。”
李长点头“我晓得轻重。”
槿汐苦笑“你晓得就好。这儿夜里风大不说还总有狸猫出没万一娘娘有个惊着碰着的可是大事。”
李长思忖着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头我就回了皇上指温大人来为娘娘安胎。”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这日午后我因着身上懒怠睡到了未时三刻才起来。浣碧服侍着我梳洗了重新打散了头梳髻。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倒爱睡些我瞧着夜里也睡得安稳了。”
我涩然一笑“我若不睡好肚子里这个可怎么好呢。左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浣碧笑吟吟为我梳拢头仔细挽一个灵蛇髻又取了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
我道:“今日又没人来何必打扮得这样郑重其事梳个最简单的螺髻就好。”
浣碧依言重新梳过一壁梳一壁轻声道:“我不过想着李长回去已经有两日了想必皇上知道了小姐的身孕是要过来看小姐的。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咱们准备着总是没错。”
她重新为我挽了螺髻拣了枚金丝嵌珠押别上。我微微顾盼“这样简单就好皇上着李长送来的衣裳多是素色你就该知道皇上喜欢我打扮得清减些。”
浣碧选了件淡粉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出来道:“这颜色倒衬外头的景致皇上若来了瞧见也欢喜。”
我微微蹙眉满腹愁绪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他走了才这些日子我总在热孝之中。别的事没有办法这些颜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闻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缓缓从她臂间滑落。她转头的瞬间我才瞧见她埋在丝里的一色雪白绒花我心下酸涩轻声提醒“平日无妨只别叫皇上来时瞧见了多大的忌讳。”
浣碧含泪点了点头我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难过不已。我一手按住浣碧的肩膀一手从梳妆匣里择了一枚薄银翠钿别在后又择了一身月白色纱缎衣装衣襟和袖口边缘有各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我叹道:“如此也算尽一尽心了。”
正说话间却见温实初挑了帘子进来。我见他神色败坏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浣碧去泡盏茶来要温大人最喜欢的普洱。”浣碧转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喉咙。”
温实初微微变色道:“我并没有心思喝什么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经回京医治了。皇上没有下旨可是我瞧见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亲自着人去接回来的。李长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来问我这些?”我扬起头明灿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么李长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了身孕要你来看顾我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问李长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孕?而且还不是你所知道的三个月而是一个多月?”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定一定神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因为我和皇上遇见了。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长会请你来为我安胎。”
温实初张口结舌一时怔怔指着我的小腹道:“这孩子……这孩子明明是……”
我拂一拂鬓边碎镇声道:“是谁的都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皇上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的认定了我腹中的孩子只有一个多月。”
温实初颤声道:“你疯了!——这是欺君之罪万一……”
我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没有万一!如果有万一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你去跟皇上说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根本不是他的。那么这个欺君之罪就被坐实了我就会被满门抄斩、诛灭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面前的大功臣。”
温实初急得跳脚慌忙誓“你明知道我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这孩子我已经说过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过浣碧手中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悲叹道:“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帮我已经神志不清的兄长从岭南接回好好照顾么?你能帮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为人所害么?你能帮我查明玄清的死因为他报仇么?”
我的一连串问让温实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说来说去终究是我无用不能帮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实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帮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离开了紫奥城如今还是不得不回去。因为这天下除了皇帝没人能帮到我那么多。”我颓然坐下“清已经死了我也再没有了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还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妖娆的桃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的春色弥漫不尽。这样好春景我心中却悲寒似冬。
我凄然落泪转道:“若有别的办法我未必肯走这一步。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能帮我我也不会勉强。我和这孩子要走的路本来就难一步一步我会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画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温实初鲜艳锦绣一身。然而那春日再暖温实初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我保着你这样走下去最后只会保着你回宫踏上旧路。嬛妹妹我眼睁睁看你从紫奥城出来了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你保进宫里去。从前我向你求亲你不肯我看着你进了宫斗得遍体鳞伤;如今还要我再看你进一次宫么?”
往事的明媚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我正对着温实初的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若不回去怀着这孩子宫里的人会放过我么?我在凌云峰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宫里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的好。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未必愿意。只是事到临头我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来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嬛妹妹这世上我拿你最没有办法除了听你的我再没有别的帮你的法子。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你要保全别人我拼命保全你就是了。”他颓然苦笑“你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我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你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我抿了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暂缓喉舌的苦涩低头思量片刻安静道:“先你要告诉皇上我怀的身孕只有一个多月;其次帮我想办法让我的肚子看起来月份小些;再者为了掩饰身形你要告诉皇上我的胎像不稳不宜与他过分亲近。最后瓜熟蒂落之时告诉皇上我是八月产子就和生胧月时一样。至于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你永远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讯。”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于我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我微微扬唇“偏偏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除了帮你我别无他法。”他稍稍定神“你说的我会尽力做到也会禀明皇上你胎像不稳要好生安养。至于你的肚子……或者用生绢束腹或者穿宽大的衣衫一定要加以掩饰否则再过几天看起来四个月的肚子和两个月的终究不一样。”
我惊疑“生绢束腹会不会伤及胎儿?”
“汉灵帝的王美人因为惧怕何皇后的威势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说每日束腹一直瞒到了生育之时。嬛妹妹不必每日束腹只消束上两三月即可也不必束得太紧中间我会一直给你服用固胎的药物。况且如果束腹得法的话亦能防止腰骨前凸未必有弊无益。”
我盈盈欠身“如此往后之事都要依赖你了。”我停一停“我要回宫之事光皇上说了还不算还得太后点头。眉庄姐姐日日侍奉在太后身旁这件事你只可对她一人说由她在太后面前提起最好只是一定要在皇上开口之后才能说。”
温实初颔“我晓得。”他的目光悲悯“你好好照顾自己才最要紧。”
送走了温实初槿汐进来扶我躺下抚胸道:“奴婢在外头听着觉得真险。若温大人不肯帮忙咱们可不知要费上多少周折了。平心而论娘娘在外头一日温大人到底还有一日的希望一回宫去他可真没什么指望了。”
我斜靠在软枕上低声道:“他虽有死心却也不是一个十分自私的人。”
槿汐唏嘘道:“温大人对娘娘的情意还是很可贵的。”说罢打开箱笼取出两幅生绢道:“温大人走时嘱咐了奴婢如何为娘娘束腹还是赶紧做起来吧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
我“嗯”了一声由着槿汐为我缠好生绢又服了安胎药方才稳稳睡下。
又过去了两日这日上午我懒怠起来依旧和衣躺在床上。外头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庭院里一树桃花灿烂芬芳风吹过粉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梦如幻一般。
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我只闻着那香气阖目怔。
有低微的细语在外头“嬛嬛还在睡着么?”
“娘娘早起就觉得恶心服了药一直睡着呢。奴婢去唤醒娘娘吧。”
“不用朕等着就好。”
心中微微一动索性侧身装睡。约摸半个时辰才懒洋洋道:“槿汐拿水来。”睁眼却是玄凌笑意洋溢的脸我挣扎着起身要请安玄凌忙按住我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样的规矩。”
我揉一揉眼“四郎是什么时候来的嬛嬛竟不知道。”又嗔槿汐“槿汐也不叫醒我。”
李长笑眯眯道:“皇上来了半个时辰了因见娘娘好睡舍不得叫醒娘娘呢。”
玄凌亦笑“不用怪槿汐朕听说你怀着身孕辛苦特意让你多睡会儿。”他不顾众人皆在搂我入怀喜道:“李长告诉朕你有了身孕朕欢喜得不得了。”
我笑着嗔道:“皇上也真是欢喜便欢喜吧不拘那一日来都可以。今儿外头下雨呢山路不好走何必巴巴地赶过来。”
李长在旁笑道:“原本皇上听奴才说了就要过来的可巧宫里事儿多皇上一时也寻不到由头过来。昨日看了温大人为娘娘诊脉的方子当真高兴的紧所以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我温然关切道:“皇上也是这样赶过来也不怕太后和皇后担心。”
玄凌只握着我的手看不够一般眸中尽是清亮的欢喜“朕只担心你。温实初说你胎像有些不稳又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朕可担心极了。幸好温实初嘱咐了一堆说照着做便不会有大碍朕才放心些。”
李长笑道:“正为着太后和皇后的身子都不爽快皇上才能说要来礼佛寻了由头要不然出宫还真难。”
我低眉敛容“太后和皇后身子不好嬛嬛还要四郎这样挂心当真是……”
他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脉脉温情道:“你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朕高兴得紧。到底是你福气好朕第一次来看你你就有了孩子。”他慨叹“容儿福薄管氏也是朕这样宠爱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李长满面堆笑道:“这是娘娘的福气也是皇上和咱们大周朝的福气啊。”
正巧槿汐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酸笋鸡皮汤笑道:“娘娘昨儿夜里说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笋鸡皮汤来开胃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我望了一望蹙眉道:“看着油腻腻的当真一点胃口也没有。”
槿汐愁道:“娘娘好几日没有胃口了这样吃不下东西怎么成呢。”
玄凌一怔向槿汐道:“昭仪好几日不曾好好吃东西了么?”
槿汐道:“正是呢。娘娘怀着身孕本就睡不好这两日胃口又差。前两日一时想吃糖霜玉蜂儿奴婢与浣碧都办不来当真是为难。”
李长为难道:“果然是难为娘娘了。这是宫里御膳房周师傅的拿手点心外头哪里办的来呢。难为娘娘有着身孕想吃点什么还不成。”
我愧然道:“是嬛嬛嘴太刁了其实不拘吃什么都好。”
玄凌转脸吩咐李长“把带来炖好的燕窝热一热浇上牛乳从前昭仪最爱吃的。”李长忙下去办了我与玄凌闲话片刻不过一盏茶功夫燕窝便端了上来玄凌就着槿汐的手取过笑道:“朕来喂你吧。”
我微微急“四郎如何做这样的事呢?”
玄凌低低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存体贴仿若窗外的春风化雨“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能的。”他在我身后塞一个鹅毛软枕轻轻嘘了嘴吹一吹燕窝的热气道:“再没胃口也吃些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侧微笑道:“嬛嬛知道。”
玄凌看我吃了大半方叹了口气道:“本来燕宜有了孩子也是喜事朕才欢欢喜喜晋了她位份偏生钦天监说有危月燕冲月的不吉之兆太后病重皇后也躺下了闹得合宫不宁朕不得已禁了她的足。”他缓一缓柔声道:“嬛嬛若不是你的身孕宫里的事那么多朕真没有个高兴的所在了。”
我抚住他的手枕在自己脸颊边恬和微笑“嬛嬛能让四郎高兴自己也高兴了。天象不过是一时之兆等厄运过去徐婕妤为皇上顺利产下一位小皇子就好了。”
玄凌安静拢我于怀轻轻道:“嬛嬛长相思还在你处就为朕弹上一曲吧。”他似是感怀“你离宫四年再无人能弹出这样有情致的曲音了。”
我熟稔而机械地拨动琴弦心中生生一痛曾几何时与我琴笛合奏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这样的念头才动了一动眼中的泪水已经戚然坠落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玄凌忙来拭我的泪“好好的怎么掉起眼泪来谁给你委屈受了么?”
我摇头只一径含了泪道:“嬛嬛久不弹长相思如今能再当着四郎的面奏起只觉恍如隔世。”
玄凌亦是不胜唏嘘“朕有你再得你在身边亦如隔世之感。嬛嬛你从前最爱弹《山之高》不如今日再弹一次吧。”
我应声拨弦: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信手徐徐拨了两遍。《山之高》我从来只是只弹上半阕的。只因为上半阕的相思之意绵绵入骨更觉得下半阕的伤怀与不祥。然而神思恍惚的一瞬间素手泠然一转已经转成了下半阕的调子: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几乎要伏案恸哭一场。《山之高》原来我一直不敢弹出的下半阕却是如此凄凉而昭然地揭开我与玄清的命途。甚至甚至连“千里相思共明月”的遥遥相望也不可得。
一阕《山之高》竟是我与玄凌和玄清的半世情缘了。
然而再难过浮上脸颊的却依旧是一个温婉的微笑。
这样沉默相对的刹那玄凌忽然道:“随朕回宫吧。”
我一怔心头却徐徐松软了下来——他终于说出了口。我含泪相望依依道:“嬛嬛如何还能回宫呢?昔年之事已经无法回头了。”
玄凌拉过我的手拥我入怀感叹道:“嬛嬛的琴声一如昔日未曾更改分毫那么人为何不能回头呢?”
原来他是这样不明白琴是没有心的所以不易变折。而人是有心的懂得分辨真情假意、用情深浅。而回头就是要容忍下从前种种不堪和屈辱是多么难。这样难难得我连想也不愿去想。
却不能不去想。
我悲叹一句恻然低“嬛嬛是废妃乃不祥之身即便身怀帝裔也不敢妄想再回宫廷了。”
“废妃?”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着这两个字目光中掠过瞬息的坚决“既然是废妃就重新再册随朕回宫去。”
我犹疑“太后……”
“你有了子嗣想必太后也不会阻拦。为了徐婕妤的事人人烦心就当冲喜也好、安慰太后的心也好你跟朕回去就是。”
我跪下眼中含了盈盈的泪珠“皇上盛情厚意嬛嬛感激不尽。可是臣妾这样贸然回宫虽然太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介意皇上不与她商量就把臣妾这样的不祥之身带了回去不如皇上先禀明太后为好。再者”我神情哀伤而委屈“宫中的嫔妃少不得议论纷纷嬛嬛情愿一个人安静在凌云峰度日。”
他温柔扶起我“朕晓得你怕什么。别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去。如今三妃尚缺其一朕就昭告天下册你为妃与端、敬二妃并立。你的棠梨宫现在惠贵嫔住着朕就再为你建一所新殿居住禀明太后之后以半幅皇后仪仗风光接你回宫看谁还敢背后议论。你就安心养胎为朕生一位皇子吧。”他凝视我片刻手温情地抚上的我脸颊怜惜道:“嬛嬛朕已经让你离开了四年四年已经足够朕再不会让你离开。”他吻着我的手心“这四年朕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么?我微微冷笑正如芳若所说即便玄凌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因为帝王的威严才是他所在乎的其他人即便被牺牲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喜极而泣而这喜之后更有无数重的悲哀与恨意在澎湃。我温柔伏在他胸前将胸腔内的冷毒化作无比柔顺道:“四郎有这样的心嬛嬛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无比郑重的容颜“等朕安排下去就让人来下旨。你再忍耐几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