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眉庄处归来我便终日有些闷闷的那日去皇后宫中请安眉庄不久便先辞了告退。我见她只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并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颇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见机知意温言道:“沈容华最近对人总是这个样子莞贵嫔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我勉强微笑道:“大约是时气所感眉姐姐的身子总不大好所以有些懒懒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时气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娇贵得要好好保养别和端妃一样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犹还可以一朝提及我骤然想起那一日玄凌对我说的华妃小产一事是皇后亲自所调的药端妃不过是枉担了虚名心里不由得砰然一动暗暗心惊。皇后一向仁慈亲厚并不苛待嫔妃以及她们所出的子女虽然我小产之后她也不过是袖手旁观又荐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于我。
我假意抬袖饮茶微微举眸窥视皇后但见她一双与玉白纤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极鲜艳的一片片红如剑荷的花瓣。双手尾指套的金镶玉护甲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动便如虹彩辉煌划过。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双手是如何调制那一碗置幼小生命于死地的苦涩汤药。尽管那是华妃的孩子身为天下之母却为保全夫君的皇位亲手做这样的事是怎样的爱或残忍?
我惶惑若是设身处地换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汤药里加入一味红花或是别的?而这红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红的指甲是同样的颜色?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贵嫔怎么在呆了?不必为沈容华的身体耿耿于怀了。听说贵嫔宫中海棠花开得极好今日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宫中闲坐吧。”
我忙回过神笑道:“皇后与诸位姐姐雅兴妹妹求之不得呢。”
于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阁中四面帷帘高高卷起晨光熹微迷离莹心殿前两株西府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嫣红花朵英英如胭脂缕缕香气由殿外缓缓溢进充盈内室清幽香气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兴味盎然道:“海棠为花中佳品娇而不媚庄而不肃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拟。贵嫔的棠梨宫的确是个绝妙的所在。”
我的双颊盈满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后娘娘当日指了这棠梨宫给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赏呢正该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着湖水色寿山福海暗花绫衣一双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动一手指着我笑道:“咱们合宫的姐妹里就莞妹妹说话最让人听着舒服。”
欣贵嫔抿嘴儿一笑:“我们淑和帝姬如今五岁大满嘴里咬着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说众人皆笑了出来。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说话最爱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说的是甜话也是实话。这实话若是听在合心的人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听在心有别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里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总是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浆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这话又像是拐着弯儿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后弯了一枝海棠花轻嗅回细声细气道:“姐姐说的话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欢的人便说是甜不喜欢的人就觉着酸涩。不过是各人的心思罢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说得不错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罢了。”
她的笑微有些讪讪的随手自盘中拈了一颗樱桃吃了道:“好甜呵。”我微微瞬目瞧着她但笑不语。
棠梨宫毕竟狭小了些我进封贵嫔之后也未曾着意加以修葺只把原来“莹心堂”的堂名换作了殿名此时皇后带着四五个妃嫔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宫婢云鬟雾鬓香风影动又命了年幼的宫女在庭院里踢羽毛毽子一时间莺声笑语续续不断。
正热闹着忽闻得外头一声大哭原本守在外头的宫女内监一同喧哗起来皇后隐然蹙眉我压住不快之色低声问槿汐道:“什么事?”
话音未落却见仪门下奔进一人来。我登时喝道:“谁这样无礼!外头怎不拦住?不晓得皇后娘娘在这里么!”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头来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声:“贵嫔娘娘——”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我又气又急又心疼忙着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来道:“现放着皇后和几位娘娘在这里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皇后忙道:“有了身孕的人了究竟什么事闹成这样?!”
嫂嫂被人搀起我才看清她的模样满面上风尘仆仆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一件宽松的绉绸外袍被揉搓得稀皱四个多月的身孕体量一望即知。头散乱披在身后虽然凌乱狼狈然而双目灼灼有神大家风范犹未散尽。嫂嫂见皇后和几位妃嫔皆在忙整衣退开一步施了一礼。然而一见我眼中泪水滚滚落下悲不自禁哭道:“娘娘!请娘娘为妾身做主。”
我劝道:“嫂嫂有话好好说罢何苦来。”于是命槿汐亲自安置了她坐下我问道:“究竟是什么事?皇后娘娘在此嫂嫂只管说了来必定回为你做主的。”
嫂嫂大声悲哭道:“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仅凭‘七出’之条就要休妻必须高堂应允族**同议定。
我一惊与皇后互视一眼忙问道:“这是为什么缘故呢?”
嫂嫂一时语塞却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随她一同进来的侍婢道:“听说那边也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少爷日日嚷着要纳……那个女人为妾入府少夫人虽然气愤不过为着她好歹怀了少爷的子嗣便去看她送些补品谁晓得那女人十分嚣张对少夫人大大不敬。少夫人一气之下就推了她一把当时她还神清气爽奚落少夫人。可是今日一早竟闹了起来说少夫人推了一把就小产了。少爷大怒马上就下了一纸休书要休了少夫人。”
嫂嫂失声痛哭不已举手抹泪时衣袖一松露出几条紫青伤痕。我眼尖一把卷起嫂嫂衣袖把手拉到面前道:“这是怎么回事?”
嫂嫂见实在瞒不过抽抽噎噎道:“为着我不肯夫君还动手了。”
欣贵嫔在一旁“嗨”了一声快言快语道:“这算什么男人!这就动上手了?谁晓得那孩子是怎么掉的再说生下来也不过是个贱胚子。甄夫人这还有着身子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和颜悦色道:“欣贵嫔性子急不过有句话也在理那孩子怎么掉的还是个未知之数怎么好贸然就休妻。何况那个女子的孩子是甄大人的难道少夫人肚子里那个就不是么?这也未免太鲁莽了。”
陵容默然听了许久道一句:“甄大人不至如此罢。”
陵容方说完这一句外头小连子进来道:“启禀各位娘娘。外头侍卫说甄大人来了急着求见呢!”
皇后道:“哪一位甄大人?”
小连子道:“是我们娘娘的兄长甄大人。”
嫂嫂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哭求道:“娘娘您看他也追进宫来了只怕非要休我不可呢!”
我听得哥哥来了不由柳眉倒竖道:“这个糊涂人竟被迷惑至此!宫里也他可以撒野的地方么?嫂嫂别慌。他来得正好看本宫如何给他一个明白。”我向皇后道:“娘娘是后宫之主这件事既然闹到了这里就不是臣妾一个人的家事了。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为臣妾和嫂嫂主持公道吧。”
皇后沉吟道:“既闹到了眼前本宫也不能撒手不关。去请了甄大人进来吧。”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兵甲尽卸。”
小连子垂手出去了。敬妃扯一扯欣贵嫔和陵容的衣袖恭敬道:“臣妾们不宜无故会见外男先退居内堂了。”
皇后颔道:“好。且去里头避一避吧。”说着我便让浣碧引了她们三个进内堂休息她们的宫女也自尾随进去。
嫂嫂见了哥哥气势汹汹进来先怯了几分起来行了妻子见夫的礼仪。哥哥却掉头不顾只向皇后和我行礼。
皇后见如此也皱了眉头一时也未作只宣了哥哥一边坐下。我不免话中有气:“嫂嫂腹中有哥哥的骨肉哥哥在人前就是这样待她的吗?那么人后之状可想而知。”
哥哥不闻则已一听之下瞬间变色道:“娘娘是臣的亲妹妹怎么一味偏袒旁人!薛氏腹中是臣的骨肉难道佳仪腹中死去的不是臣的亲生孩子么?!”
我自幼备受各个疼爱进宫后兄妹间亦多了几分君臣之礼何曾被哥哥这样当面顶撞过。登时怒道:“哥哥说嫂嫂是旁人?嫂嫂是我甄家媳妇、你的结妻子怎好说是旁人!那么哥哥眼里只有那个烟花女子才是心上眼中一刻也放不下的人么?”我强压住恼怒道:“何况这孩子怎么掉的还不清楚。嫂嫂从无大过、又有着身孕难道哥哥忍心将她驱逐出门成为弃妇?”
哥哥上前一步冷然从怀中掏出一纸雪白纸张往嫂嫂面前一掷:“这是休书!你拿了立刻就走。竟敢害我爱妾幼子我不愿在见你这蛇蝎妇人!”
皇后面上的肌肉悚然一跳咳了一声严肃道:“本宫与贵嫔面前甄大人也该注意言行。不该失了人臣之份。”
哥哥恭身道:“是。臣谨记皇后娘娘教训。”
嫂嫂掩面哭泣泣不成声委顿在地上。突然一个转身便欲往那棵盆口粗的海棠树上撞上去。眼看就要血溅五步我吓得脸色也变了。幸好小连子眼疾手快一挺身挡在了树前嫂嫂这才幸免于难。
哥哥虽然也有些害怕怔了一怔嫌恶之情立时溢于言表甩一甩袖子不屑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当真是个无知妇人!俗气可恶至极!”
如此场景我更是勃然大怒:“我甄家五代从未听闻休妻一事。哥哥非要闹出人命不可么?皇上和亲家薛大人那里又要如何交代。”
哥哥只冷冷看一眼嫂嫂道:“如此贱人杀害臣的骨肉臣势必不与她再共处!”
我气得说不出话皇后着力安慰嫂嫂抢地而哭众人忙不迭去拉死活劝了下来。一时间场面混乱我道:“反了反了好歹是在宫里皇后面前闹得跟市井村妇似的本宫有什么意思!”
正当此时陵容忽然闪身揭开帷幕自内堂翩然而出。陵容排众而上扶起嫂嫂轻柔道:“少夫人切莫太伤心好歹有皇后和贵嫔做主呢。少夫人什么也不顾了也得顾及腹中孩儿啊。为娘的十月辛苦难道就要这样一朝断送么?何况若是少夫人一死甄大人的一世名声就算是赔进去了。少夫人不可轻贱自己性命啊。”说着抬头看了哥哥一眼。
哥哥眼神微有闪躲只避身不去看她只道:“小媛小主安好。”
嫂嫂见了陵容不觉微微一怔她身边的侍婢已然“咦”了一声好奇出口道:“这位小主与那个佳仪姑娘真有两分像呢。”话音一落陵容也怔住了。
嫂嫂一愣立刻厉声呵斥道:“不许胡说冒犯小主。”说着稍稍止住了哭哽咽道:“奴婢不懂规矩叫小主见怪了。”
陵容微微一笑摇头用自己的绢子为嫂嫂拭去面上泪痕道:“不妨事的。但请少夫人与我一同入内洗漱整齐吧这样子恐奴才们见了笑话啊。”我略点头嫂嫂依言进去了。
陵容盈盈行了几步又回身向哥哥道:“我虽未见过大人口中所说的佳仪姑娘但以大人的眼光必定是风华佳人。只是我冒昧奉劝大人一句:新欢虽好也切莫忘了旧人啊。难道大人全然忘了昔日旧情么?”
哥哥神情颇有触动刹那无言以对只立在当地。陵容也不再多言只扶了嫂嫂施施然复又入内。
一时场面清静我好言相劝道:“安小媛的话哥哥听了也该醍醐灌顶了吧。本宫劝哥哥一句这孩子怎么没的尚不可知。哥哥与她来往不过两月怎么突然有了身孕又突然没了安知不是有什么诡计在内。嫂嫂向来贤淑哥哥若要纳妾必不会反对可也要好人家的女子正经聘了来怎么也得等嫂嫂生产完了出月才好。为一个出身卑贱、倚门卖笑的烟花女子闹得沸反盈天、家中失和成什么体统呢。”
哥哥先还静静听着末了渐渐泛起痛恨之色生硬道:“贵嫔娘娘要维护薛氏也就罢了何必句句针对佳仪。人人觉得佳仪出身卑贱臣却觉得她良善温柔就好。娘娘对自己不喜之人说话这般刻薄恕臣不敢听闻。”
我顾着皇后在侧缓和了语气道:“那么哥哥妄听人言而要休离结妻子本宫就更不敢听了。既然哥哥说佳仪是良善直人那么试问良善之人是否应当驯顺于正妻怎么会挑拨得父子失和、夫妻离异呢?”我越说口吻越是激愤红了眼圈道:“本宫瞧着哥哥倒像是冲着本宫来的难道哥哥耿耿于怀的是嫂嫂当年是本宫所指不称你的心意么?才要借着今日此事泄愤。”说着心下难受不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皇后见我难过忙拉住我低声道:“你瞧瞧你这和事老做的没劝和别人反倒把自己招哭了还怎么劝人呢。”于是回头申斥哥哥道:“甄大人虽是兄长却也是臣子在贵嫔面前怎可这样无礼犯上忘了君臣之仪!”
哥哥昂然道:“既然贵嫔娘娘自己说了出来臣也不用再掩饰了。当年娘娘一意孤行为臣选娶名门却不顾臣与薛氏素未谋面就草草定下亲事以致有今日之祸。臣忍耐至今断断不能再和薛氏共处也望皇后娘娘明鉴。”哥哥说了这番话出来自己也平静了许多只是目色阴沉似有乌云层迭。
这样冷寂而疏离的相对只听见内堂有茶盏碎地之声嫂嫂泠然而出神色如冰不似方才。她早已梳洗清爽面色苍白如纸拍手道:“好好好!今日你总算说了出来。原来咱们夫妻相处日久你总是对我心有芥蒂。我薛茜桃自与你成婚以来一直恪守妇道、孝养尊长。今日你说得明白心中从未有我咱们再做夫妻也是无益不用你一纸休书——甄珩!我与你恩断义绝便了。”
嫂嫂容色如纸长身玉立更楚楚可怜之中更有不能抹去的坚毅。我只看得心酸不已拉住嫂嫂道:“本宫可以没有不顾亲情的兄长却不能没有情谊深厚的嫂嫂。哥哥有今日之言全在本宫既然嫂嫂与他恩断义绝本宫也不能再与这样的兄长相处了。”我抹一抹泪痕指着殿门道:“甄大人如此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本宫不愿再见你兄妹之情至今日便了。大人走罢。”
众人见此情此景吓的一声也不敢言语。皇后道:“甄大人糊涂了贵嫔你也气糊涂了么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天伦亲情难道要为一区区女子而葬送么?”
哥哥沉静片刻目中尽是沉重的冷淡与疏远他扯直了袍袖稳稳施了一礼道:“人人与臣绝离不要紧臣只要佳仪一个。臣告辞。”说着再不回头阔步走出了棠梨宫。
我伤心哭道:“皇后可听见他的话了臣妾从此再无兄长了!”言罢凄然转与嫂嫂抱头恸哭。皇后与敬妃、欣贵嫔皆是唏嘘不已。陵容依依站立身边只是一脸平静如水的沉默。
自哥哥一闹离去后我受了气恼又着了风寒加之春末夏初时候天气反复这风寒也好得慢许多的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下去也没个动静到五月里换了单被依旧总是咳嗽着不见大好。
温实初来为我把脉时只说:“娘娘身子不错好好养着吧。”
我道:“就是有些头晕大人你为我配制的那些汤药真是苦得难以下咽还不如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着甜些但又甜得腻。”
他笑:“那就改吃药丸吧。”
我轻轻摇着纨扇道:“也不知是否天气热起来的缘故吃什么总觉得都没有味道。”
温实初一哂:“娘娘向来有滞夏的毛病又加之天天山珍海味的故而吃腻了胃口吧。”
我忍不住笑:“是啊。天天的肥鸡大鸭子、翅肚荤腻偶尔想些素的非要起个什么‘素鸡’、‘素鸭’的荤名字一听便倒胃口。”
温实初道:“吃些开胃的凉菜吧。”他忍俊不禁:“娘娘要是不嫌酸就吃人肉做药引吧保准什么病也好了。”
这话说的本是玩笑却见湖绿绉纱软帘一动陵容已经进来了她笑吟吟道:“温太医在这里姐姐的病就该好了。”
我招呼她坐下又问温实初:“眉姐姐近来身子如何?”
温实初用软布擦拭着银针道:“近来容华小主身子不错微臣就没有时常去请脉。”
我看他一眼:“这便好有劳温大人了。”
温实初一走陵容方道:“听说姐姐病中胃口不大好特意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姐姐尝一尝吧。”说着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列开:一盘清炒芦蒿、一盘咸肉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马兰头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荠菜馄饨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
我不好推却她的一番功夫又见她神色殷勤便耐着性子每样尝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安妹妹的手艺真好。”
陵容仔细看着我吃每一样菜肴见我满意微笑方道:“这些都是江南三四月的时新蔬菜这边天气冷些正当时令妹妹想着姐姐得了风寒必不爱吃油腻的幸好这些姐姐还愿意吃只要有胃口病就好的快了。”
我颇有意味地一笑:“果然味道是极好的皇上必定也喜欢自当不辜负妹妹的手艺。”
陵容仿佛听不懂一般羞怯道:“姐姐这是笑话我么?这是我专门为姐姐准备的心意啊。”
我只是微笑着絮絮扯了别的话说。
闲着无事的时候便自己拨弄琴弦。“长相思”的琴声袅袅瞬间浮上心头的是那一日月下的琴声与箫声记忆里连月光亦是袅袅。
他说清视贵嫔为知己;
他说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怅然和深深的关怀。
如此一沉思这样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便似乎还是置身那秋意深浓里桂花静静的一朵一朵无声地落在衣襟上连如丝七弦也萌生了松风竹霜之寒。
这般想着自己也猝然心惊起来冷不防浣碧进来一脸担心无奈道:“府里来的消息少夫人回娘家去了就再没回来少爷更是日日混在外头不回府老爷和夫人都气得不轻呢。”她顿一顿道:“老爷已经扬言不要少爷这个儿子了。”
我心下一动脸色愀然道:“浣碧你看看两个妹妹年纪还小不懂事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还如此的不争气可要怎么好呢。我们两个在宫里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浣碧劝道:“小姐不要气恼等老爷消了气转圜过来就好了。等有一日少爷想明白了再去接回少夫人不就一家和睦了么。”她面色有些惊惧道:“回想那一日在咱们宫里小姐和少夫人、少爷闹成那样想想还是后怕。”
我摇头不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哪里瞒得住我听皇上说外面也是闹得沸沸扬扬的满城风雨都在看我们甄家的笑话呢。”
浣碧抿一抿嘴低声道:“宫里头也传得很不堪呢只怕华妃宫里得意的要死。”
我不动声色只说:“我身上乏了。”转而目光凝滞在琴弦上复又有些不着底的害怕于是道:“这些日子我不爱弹琴你把琴收起来就是。”
午睡一觉睡得香甜醒来身上还是懒懒的乏力新换的撕帐重叠垂下仿佛有一人立在床前。我蒙胧着只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药中微有血腥之气和草药的苦涩辛香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奇妙。
我随口问:“在炖什么药?”
却是陵容的声音温温然响起掀起了帐子道:“姐姐醒了?”
我微有诧异问:“你在炖药么?”
陵容轻轻微笑道:“是妹妹在自己宫里熬的药拿来姐姐这里温着。”她的笑有些勉强“温太医给的方子姐姐喝了就会很快痊愈了。”
我不解道:“温太医并没有开新的方子给我啊妹妹哪里来的药呢。”
她起身端起紫砂药壶倒出一盏浓黑的药汁行至我身畔坐下恳求道:“姐姐喝了罢。”
药端得近那股腥气愈重我惊疑不定道:“这是什么药?”
陵容小心翼翼捧着喝了一小口道:“姐姐别怕妹妹已经喝过了没有事的。”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盯着她打量不止陵容楚楚一笑道:“姐姐难道不信我么?”她一抬手手臂上一圈厚厚的雪白的纱布赫然在质料轻薄的衣袖下显现。
我顾不得喝药握住她手臂道:“这是怎么了?”
陵容急急扯了衣袖裹住遮掩道:“没什么不小心伤到了。”
我不容分说握住她手臂不放……那纱布缠地厚密可依然有血迹隐然渗出。我心底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你的手……”我迟疑着把目光投想那一碗浓黑的药汁。
陵容缓缓落下泪来:“是。那日我进来正巧听见温太医说以人肉做药引姐姐的病就可痊愈所以才尽力一试。希望姐姐可以药到病除。”
我震惊之下有些错愕也有些感动不觉湿了眼眶:“你疯了——那不过是温太医一句玩笑话罢了怎么可以当真呢。况且我并不是什么大病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陵容摇头道:“我不管我只要姐姐好好的便可。”陵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裙上化作一个一个湿润的圆晕。她道:“自姐姐再度得皇上爱幸后我便觉出姐姐和我生分了不少可是因为皇上也宠幸我的缘故么?”她的态度坚定而凛然:“妹妹在宫中无依无靠唯有姐姐和皇上。若因为皇上的宠幸而使姐姐生疏妹妹我宁愿只要姐姐的。”
我心思动了动并无忘记前事只叹息道:“陵容我并不是这样的意思只是……”
陵容没有再让我说下去她哀婉的声音阻挡了我的:“姐姐眉姐姐已经和咱们生疏了难道你也要和我生份了么?咱们三个是一块而进宫的我虽然比不上眉姐姐和你一同长大的情谊可是当日在甄府一同度过的日子妹妹从没有一日忘怀。”
陵容的话字字挑动了我的心肠。甄府的日子那是许久以前了吧。陵容寄居在我家中一同起坐休息片刻也不离开连一支玉簪子也要轮换着带。那样亲密无间。宫中的岁月消磨了那么多东西连眉庄亦是生疏了。我所仅有的相识久远的只剩了陵容一个。
我真是要与她生分了么?
我握住她的手反复看道:“就算你一心为我又何必割肉做药自残身体呢?”
陵容面上带着笑泪珠滑落的痕迹曲折而晶莹令人看在眼中无比酸楚她一字一句用力道:“因为你不仅是我在宫中唯一可依靠的姐姐更是我朝思暮想的人的妹妹呵。”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心跳的声音蓬蓬地厉害。这许多日子以来的隐秘揣测和惊心步步为营的提醒和阻止这一刻她乍然告诉了我恍如还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
我忙捂了她的嘴环顾四周道:“你不要命了么——这话可是能随便说的么?”
陵容笑得凄楚那深重的忧伤仿若被露水沾湿了洁白羽毛的鸟翅沉沉的抬不起来。她缓缓道:“一进了宫我的命早不是我自己的了。”她凄然望着我:“原知是配不上担不起的深宫寂寞不过是我的一点痴心妄想而已。本来甄公子与少夫人门户相当理当琴瑟和谐我也为他们高兴。可是如今竟成了这样……”
她的话重重撞在了我的心上痴心妄想——我弹奏“长相思”时那一点记忆算不算也是我的痴心妄想呢?可怕而又不应该的痴心妄想呵除了玄凌之外我是不该再想起任何一个男人的。
我怔怔出神一笑片刻慨叹道:“我们都是皇上的女人呵。生是皇上的死也是皇上的。”
陵容喃喃自语:“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她痴痴举眸紧紧攥着自己手中的绢子:“那么我的心……是谁的?”
我惘然摇头:“心?也不是我们自己的。”
陵容看着我静静道:“是啊。什么都是皇上的心也是。那我就留出一点心让我偶尔想想值得我想的人想的事吧。”
她对哥哥竟是这样的真心这些真心一如她进宫前那一晚无声而孤寂的仰望。清冷月光下她独自立于哥哥的窗下凝望他的身影。我不忍再听拉住了她道:“把药倒了吧我不能喝你的血肉来治自己的病。”
陵容恍若未闻目光只驻留在我身上“姐姐我是不会害你的。因为你是他的妹妹呵也是唯一肯帮我的人。姐姐你要信我——这宫里只有我们姐妹啊。”
诚然我被打动了。尽管我猜忌过她但她对哥哥的情意我却不能忽视的。那些曾经的疑惑和耿耿于怀的阴影在她恳切的话语中渐渐消弭了不少。得宠如何?失宠又如何?我和陵容都不过是这深宫里身不由己的女人中的一个。
我们没有身体也不能完整保留自己的心。唯一残存的那一点又牵挂着太多太多的情与事与人。该牵挂的不该牵挂的那样多。
我们能争取的不过是帝王那一点微薄的轻易就能弥散的恩宠。为了活着不能不争不能不夺。我们所不同的只是这一副很快就会老去的皮囊。红颜弹指老未老恩先断晚景或许会是一样的凄凉。到时围炉夜话促膝并肩的不只是年少的我们更是年老无依的我们。
如此这般我还能一味向她耿耿于怀么?为着她对哥哥的一点痴心亦释怀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