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握一握我的手道:“夜凉了山里不比在别处你要是觉得冷不如咱们进去吧。”
我笑道:“怎么会冷呢只不过老坐在石凳子上怪闷的。”
积云笑道:“娘子若觉得闷不如和我们太妃往那台阶上去坐坐我可打扫干净了的。”
太妃含笑望着我嗔着积云道:“嬛儿出身深闺哪里和我们从前在摆夷一样不拘惯了恐怕不习惯吧。”
我起身牵了舒贵太妃的手一同走到石阶前灰尘也不拂一拂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道:“从前在家里读杜牧的《秋夕》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如今天阶夜色凉如水虽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华贵也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雅致可是我与太妃坐看牵牛织女星的情致是一样的并无半分差别啊。”我笑盈盈道:“坐在台阶上看可比在石凳子上视野开阔得多了。”
积云只是笑:“太妃瞧我说的是不是?娘子从不是那小模小样的矫情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太妃微笑颔道:“也是。否则怎么能与我这样投缘呢。”她笑一笑道:“方才你念的仿佛是宫词吧。”
我点点头“太妃说的是。”
她蹙眉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在宫里住着也常常听了宫女们念这样的宫词有一是当今太后常常念的时日良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依稀是‘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吧。我们摆夷女子只会山歌不学诗词这些也都还是入宫后才慢慢知道的。”
我暗暗心惊太后能念出这样的诗大约也是颇伤怀的吧。想必舒贵太妃入宫之后她宫闱寂寞也是十分自怜自伤的。
我的笑容淡淡隐了下去感怀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但凡宫中女子大约都有这样的伤感吧。”
太妃灿然一笑道:“我却从来没有。”她见我似乎不是很信遂道:“虽然帝王之心容易变更但是先帝对我却从未有如此。”她顿一顿“且不说君恩是否真如流水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有丝毫忧愁因为我心里只一心一意记挂着先帝。无论他是否宠幸我是否依旧能爱我他在我心中眼中都是初初遇见时的少年天子啊。而先帝待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所以我才深信情比金坚之说。”
我见她神色沉醉如痴心下陡然清亮起来。
从前宫中传闻只说舒贵太妃得先帝专房之宠宠冠六宫。我总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君王与妃子之情罢了。却原来舒贵太妃与先帝都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如夫妻之情才能这样情比金坚吧。
这样的情意我几乎是要感动得落泪了。于是微微垂隐去泪光思量着接过太妃方才的话头道:“这句子好似是李义山的《宫辞》了。下半句正是‘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花落》之曲从前也在宫中听人唱过仿佛是安陵容在大殿欢宴之上坐于玄凌身畔展喉放声高歌。究竟是哪一场宴会呢我真是不记得了。
还是仿佛并不是安陵容而是我在棠梨宫中弹奏《花落》呢好似我弹奏之时玄凌亦在身旁含笑凝望我吧。
《花落》之曲亦名《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伴侍君王宴饮作乐的升平年岁里这样的曲子是必不会少的。
我黯然回想当日春风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时何曾想到他日有凉风吹来自己也成为凋零之花中的一朵呢。而今日春风得意仍在枝头之上迎风招展的却也还是她安陵容吧。
君恩一如流水流动不定、东西自向妃嫔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只在朝夕之间。今日君恩如水流来明日又会如水逝去;妃子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而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失宠之愁亦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吧。所以在那宫廷之中无论失宠与得宠等待着如花红颜的未来都几乎是不幸的。
反而是我虽在茅舍竹篱之中却是得了大解脱了吧。
太妃见我沉思拉了我的手道:“嬛儿从前你在闺中七夕是怎么过的?”
我捧了串葡萄在手一个个剥了嘴上笑道:“从前在家里老嬷嬷总要给我们讲故事其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讲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然后用过了晚饭待天黑了就要和闺阁姐妹一同乞巧游戏。先是要吃巧饭几家女眷在一起吃一早就包好的饺子其实那饺子里早放了一枚铜钱、一根针或是一个红枣要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的乞巧前就要各吃一个看吃出什么来若是吃到钱的就代表有福吃到针的手巧吃到枣的早婚。然后呢就要供奉织女用应时的新鲜水果供的莲蓬、白藕、红菱、葡萄都可以接着就要焚香膜拜诚心祷告希望来日可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也保佑自己可以心灵手巧事事如意。焚了香女孩子们就得对月穿针来‘斗巧’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或者又聚在一起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针孔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是要刮鼻子被羞的。再或者呢捕一只蜘蛛放在盒中第二天开盒如已结网称为得巧。”我嘻嘻笑道:“不过蜘蛛难捉我们又怕脏所以极少去寻的。”
从前在闺阁中的每一年我与眉庄、采月、浣碧、流朱、玢儿或是别家的姐妹总一起玩这样的游戏。常常是还未到六月就盼着七夕了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这一天可以玩乐一晚上平时训诫严谨、步步紧随的乳母亦不会来管教干涉半句的。
对了七夕那一日还要做“乞巧果子”的浣碧的手最巧拿了寻常的油、面、糖、蜜可以做出各色细致可爱的果子来味道香甜最是吃不腻的。
这样的好时光竟也是弹指一挥间再也不复回了。
而我没有说的是昔年在宫廷之中我的七夕不过是陪伴君王欢宴歌舞罢了。这样的节日总是夜夜笙歌、夜夜沉醉的奢靡不尽。
想到此间我心下不觉有些难过亦是有些伤感往事了。
舒贵太妃指一指积云笑道:“从前咱们俩在摆夷。摆夷的女子最爱唱歌跳舞七夕那一日其实也是族中男女对歌传情的一晚。常常在河边点了一捧捧篝火男男女女隔了河水互唱情歌。若是两情相悦成了男子就要越过河水拉了女子的手在族人面前挽手跳舞以示今后必定情深不移用情不改。”
摆夷男女一向用情专一民风又淳朴豪放无论男女老少都生性坦率、奔放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心仪的人往往也爱用对歌传情大是不同于中原的民风保守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咦”了一声好奇道:“那若是那一天下雨了呢可不是点不成篝火对不成歌了么?”
舒贵太妃仿佛对那些岁月亦是无限神往怀念“摆夷族人把七夕下的雨叫做‘相思雨’或‘相思泪’因为是牛郎织女相会所致所以也叫喜雨。若是下了这喜雨那么篝火之会自然也要顺延推迟了。而且七夕那天的喜鹊总是特别少族里的老人说都到天上搭鹊桥去了。”
我只觉得这说法有趣“摆夷人也传说牛郎织女、喜鹊搭桥么?”
“最早的时候本来是没有的后来摆夷与中原互通往来这个传说也渐渐有了。”舒贵太妃想起趣事笑容更加舒展“这一夜许多还没有到对歌的年纪的少女大多一个人偷偷躲在生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传闻在夜深人静之时如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那么这待嫁的少女日后便能得到忠贞不渝的爱情与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
我捂嘴笑道:“这可真真是扯谎儿了哪里有人能偷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呢?牛郎织女都在鹊桥上忙着团聚呢哪里有功夫来人间呀。”
舒贵太妃笑道:“哪里真是牛郎织女呢不过是对歌成功了的男女躲在背人的地方说悄悄话儿呢。”
我听得有趣不觉也抿嘴笑了。积云停了洗衣裳也过来凑趣道:“还有呢七月七日那天早上咱们就得早起因为族里的老人说那一天七仙女要下凡洗澡喝了她们的洗澡水就可以避邪治病、延年益寿。这样的水就叫‘双七水’因为有这样的好处所以人们在这天雄鸡刚刚打鸣的时候就争先恐后地去河边取水取回后就用新瓮盛起来留着日后慢慢喝。”
积云笑望着舒贵太妃道:“从前太妃最顽皮早上起得最早拉了我头一个就去河边取水。”
舒贵太妃笑道:“年少旧事难为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拿来取笑。”
积云大笑道:“年少之事才往往是最没有心事的事啊。后来到了宫里哪里还有这样自在了。”
舒贵太妃淡淡惘然似含了一缕似乎欢喜似乎神伤的轻愁。然而也是那么淡淡一抹仿佛是晨起时未见阳光前的稀薄雾气她道:“后来在宫里的每一个七夕都是先帝陪着我过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喝一会儿茶、说一会儿话。或者是我弹‘长相思’先帝吹‘长相守’如此合奏一曲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先帝已去只我这个未亡人还苟活在世间。不知先帝在九泉是否因为没有我的陪伴而心生寂寞呢?”
我知道舒贵太妃伤心先帝之死安慰道:“若先帝离世之时太妃以身相殉先帝才会在九泉之吓也不得安宁吧。先帝挚爱太妃自然心中也盼望太妃与清在先帝离世之后仍能好好活着活得安心愉悦才是。”
舒贵太妃只是望着遥遥乌黑的天际出神良久她怅怅叹息了一声凄然道:“若不是有我的不得已只怕我这凋残之躯早就随先帝去了。”
我想了想凝神道:“太妃既然有不得已就请为了这不得已也为了清好好活着。嬛儿知道若无太妃在即便清得到什么安乐终究也会失意无趣终身的。”
舒贵太妃遽然转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神色渐渐变得慈爱柔声道:“嬛儿清儿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我心口一跳脸上热热的于是敛衽为礼真心诚意道:“能遇见清也是嬛儿最大的福气。”
舒贵太妃连忙扶我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眼尽是关爱慈祥之色。
我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告辞离去。
月色虽然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提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慢慢走回去。
月色笼罩如轻白色的雾气山路崎岖又多巨石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我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正聚精会神走着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我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入他怀中道:“你怎么来了?”
却是阿晋在旁边笑嘻嘻道:“本来宫里开宴我们王爷装着喝醉了皇上才叫赶快送回府去。结果才入府见宫里的人走了这酒也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我见阿晋在忙从玄清怀里跑出来正了正衣衫。我心下欢喜口中却嗔道:“疯子山里夜路最不好走。”
他靠近我低声在耳边道:“是我想见你。”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啐道:“想见我就要来么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又有谁在等你么。”
他捏一捏我的耳朵笑道:“你自然没在等我——撒谎也不会耳朵这样热。”
我正要分辩忽地想起刚才的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方才为什么这样吓我?可吓死我了。”
他呵呵一笑:“哪有人走路像你这般全神贯注的只看着路连我走在后头都不知道。”
我懒得理他只说阿晋“你也不学好只跟你主子这样胡闹。”
阿晋告一个饶嬉皮笑脸道:“娘子别生气只看我们王爷这么晚还出来的份上吧。”
我低笑一声轻声道:“谁生气啦。”
玄清这才道:“你一个走着我不放心所以才跟着你。”
我嘴角不由扬起微笑低低道:“我自然明白。”又问:“还去安栖观么?先去想太妃请安吧。”
他“嗯”一声把手里的风灯交给阿晋道:“你亲自送娘子回去我先去向太妃请安。”他看着我眉眼间皆是喜悦轻声道:“你等我回来。”
我含羞垂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他于是一个人往安栖观去见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得远了我才和阿晋慢慢往自己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