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郁的山间,几间茅草屋顶隐约在望,炊烟缓缓升起,在空中便化作山腰的薄雾。在这山林中单丁独户的人家,周围又没有田土,不是猎户就是柴户,南直隶地界上的山林野兽不多,多半都是砍柴为生的柴户。这个时代既无气又无电,住在城市里的人家要烧火煮饭,木柴是必须供应的物资,一般只能靠购买,不辞辛劳者砍柴送到城里肯定能赚得几个辛苦钱的。
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通向那几间茅屋,可能平常走得人太少,小道被初夏疯长的杂草覆盖,极难辨别。此时羊肠小道上正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艰难地走着,女的走前面拿根木棍随xìng地拍打杂草认路。
夕阳西下,虽然是晴天她却带着一顶夸大的遮雨斗笠,脸上挂着一块半透明的纱巾,正是那桃花仙子。走后面的络腮胡汉子便是那桃花山庄的庄主彭天恒。
要说彭天恒二十多年前做御前侍卫时,完全不是这么副形象,没有大肚皮,脸上也没那么多|毛,年轻高大形象颇佳;岁月不饶人,人到中年不注意养身便成了现在这么副形象,虽孔武有力,可体重太大爬起山来出气和拉风箱没什么两样。
彭天恒一边喘,一边还不忘盯着前面桃花仙子的屁|股看,圆滚滚的顶起裙子叫人小腹发热。这娘们不是什么好货,彭天恒心里想自己要是再瘦一点身材好一点肯定早就得逞所愿了,可惜哎……也不好逼她,她的上辈人至今常常被遗臣们提起,不敢对她怎么样。
俩人好不容易到了山腰的茅屋,周围有荆棘围成一道篱笆,里面养了几只鸡。推开蓬门,一个老头就弹出身来,彭天恒上接不接下气地问道:“您这里送柴么?”
老头儿打量了一下二人,大约认识,便道:“甭问了,人等了你们半天,进来说话。”
彭天恒二人径直走了进去,只见一张粗糙的木桌前坐着一个清瘦儒雅的中年人,彭天恒忙抱拳见礼,礼还没到位,就听见桃花仙子娇|滴滴地喊道:“郑叔叔!教人家念想好久了!”
中年人微笑道:“就你们俩?我以为几个月不见,丫头要多带个夫婿来拜我呐。”
“每次都提这无趣的事,您老烦不烦啊!”桃花仙子此时看起来相当幼稚,“我这样的人成不成家有什么要紧的?”
姓郑的中年人正是郑洽,建文二十二近臣之一(其中四人已被朝廷确认除掉),不过他现在丝毫没有官气,就像一个早已退隐的中年诗人一般,很儒雅很温和很淡泊。
“无论遇到过什么苦难,一辈子要成个家才算完整,特别是女子。”郑洽看了一眼桃花仙子,此时她已经取下了斗笠,但一条丝巾仍然挂在两耳上,将一张脸遮去了大半,隐约能看到她脸上惊心怵目的一块疤痕,就像是烙铁生生烙上去的痕迹。郑洽顿时目光有些黯然,“有些事不是你们晚辈的错,是我们连累你们了……”
桃花仙子眼睛里晶亮地闪着,脸上却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容:“我可没有怨天尤人,大家都不容易嘛,就像方妹妹被他们抓去那么多年受尽委屈,前不久才逃出来。”
这时被冷落的彭天恒抱着拳终于忍不住拜了下去:“见过郑先生。”
郑洽收住那黯然的表情,点头客气道:“坐吧,坐下来说。”
从规矩上郑洽的地位是比彭天恒高的,因为郑洽是进士是建文的文臣,文臣节制武将,彭天恒怎么比也不如郑洽的地位;但是郑洽言行之间对彭天恒已算非常尊重和客气,无他,现在处境不同了:如今上头给下面的人发过俸禄么?反而彭天恒等人因为干着暴利的行业常常能上供些钱物。
“听说你们最近有些新情况?”郑洽正sè道。
彭天恒点头道:“咱们的人又开始办事了,没办法,下面那么多帮众,大多又不是真和咱们一条心,无非图个利,再不办事大伙拿不到银子就管不住了。”
“你们有你们的苦衷,这个我明白,不过现在风头未过,确实比较危险。”郑洽道,“今天我来的目的之一,就是对上次的大事向你道谢……可惜了功败垂成,反而让你们处于危险之中。”
彭天恒大义凛然道:“都是在下应该办的。想咱们无数人家破人亡,活下来的很多或至今为奴为婢受尽委屈、或流亡江湖早不保夕,如果能杀掉朱棣,至少能为那么多人出一口恶气!”
郑洽又道:“还有一些事想和你面谈,听说方泠那丫头去了扬州做联络人,会不会有危险?如果她再次被逮,处境堪忧……”郑洽不动声sè地说道。
“留在咱们那里和在扬州的风险是一样的。”彭天恒道,他还想说什么,但终于yù言又止。要说更加安全,送到上边去才行,可是这么多年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建文身边除了一开始的那些旧人,无论什么情况从来不吸收新的成员,以备万无一失。
郑洽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桃花仙子:“你觉得张宁是个什么样的人?”
桃花仙子愣了愣,笑道:“我就见过他两面,见面的时间还短,郑叔叔突然这么一问,我该说什么好呢?”
“就说说印象,好人还是坏人?”郑洽想了想又问。
桃花仙子眼珠子向上一转,故作寻思状,眼前却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一张看着舒服的温和的脸,很快无数的记忆碎片如cháo水一般涌到脑际,是啊,不是才见过两次,怎么能想起那么多东西?“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那洒脱的身影,“只羡鸳鸯不羡仙”那微微有点多愁善感的安静……
她毫不犹豫地说道:“好人。”
郑洽不动声sè地打量着她的表情,又道:“坏人好人太模糊了,再说说别的,比如脾xìng、爱好、心xìng诸如此类的东西,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他……”桃花转头看着泥巴院子里的两棵树,想起了那耐心而温柔的声音,蕨草长在树缝中,但它不会对树造成什么危害……共生……桃花仙子的脸露出很淡的一丝红晕,声音渐渐变小变轻了,“他很有耐xìng,很温和……”
忽然看见郑洽淡泊的笑容,桃花仙子忙改口道,“和郑叔叔一样,都是读书明理人,说话不温不火的,嘻嘻。”
郑洽点点头,并不多言、只是和气地说了三个字“接着说”。
桃花仙子作沉思状,脸上情绪微微变化着,“他有时候好像心事重重的,有点神秘。”
“把柄被咱们拿着,他不心事重重才怪。”彭天恒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桃花仙子的思绪被一打断,顿时回过神来,也不和彭天恒争辩,只是不再多言了。
郑洽看了彭天恒一眼道:“我倒是认为你们应该把那副字大方还给他。”
“这是上边的意思?”彭天恒惊讶道。
郑洽摇摇头:“只是我的意思,而且仅仅是临时想起的建议,彭将军怎么做事,老夫一向不愿轻易指手画脚,你是知道的。”
彭天恒拉下脸道:“现在我们本身就在风头上,敢出来活动,一是被逼无奈,二便是因为掌握着姓张的把柄,他不敢轻举妄动。偶有在地方上走动的锦衣卫及军随、官府巡检捕快、兵马司官兵,这些人可能会危及到我们的生意,但很难深入到我们的腹心,因为那些人不是专门对付我们的,我们无关他们的差事职责井水不犯河水;最大的威胁是胡瀅的人,那老东西十多年如一rì就不干别的,专门对付我们!现在我们桃花山庄主要的根基在扬州地界,上次锦衣卫官府大肆搜捕并未动及筋骨,张宁又是扬州采访使,只要控制住了他,我们的危险就大大降低了……”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郑洽叹道,“不过咱们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从要挟到拉拢,这种方式更加稳固。我很赞同方泠那丫头的做法,像对待于谦那样,她并未要求太多,别人却没忘记前辈人的滴水之恩,尽努力为她周旋,并且咱们很多消息不都是从于谦那里来的?”郑洽思考了一会儿继续道,“通常人来说,是分得清恩怨的,不是一定会报恩至少不会落井下石吧?”
彭天恒沉默了好一会儿,抱拳道:“恕在下无法冒这个险,除非是上头的命令。如果把把柄白白送人,姓张的不再投鼠忌器,他是有恃无恐,到时候如果翻脸不认人,咱们更待如何?我知道方泠和他交好,但方泠在咱们这里也不一定就有用,她只是个jì……”
见郑洽听到“jì”字就脸sè一拉,彭天恒适时停顿了一下,“以她的身份,张宁这个朝廷命官恐怕是顾不上了。”
桃花仙子脱口道:“他要是真敢如此无情无义,我来取其人头,不用讨赏!”
“杀了他咱们麻烦更多,再说有什么用,有官位还怕没人来做?”彭天恒皱眉道,“什么无情无义,无毒不丈夫的手段你不是没见识过。而且就算假推方泠是他的顾忌,他要保全一个不是重点抓捕的人,相比之下也会容易得多。”
“也罢。”郑洽看向门外渐渐黯淡的光线,淡泊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