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兵器局。张宁亲眼看到官吏和工匠们改装出来的燧发枪试验,未装弹、只装了击发药和发射药,试了十次只有两次打响。制造少量几枝做试验没花多少时间,枪管是现成的,只是重新打造了击发机关;但这个结果让大伙儿十分沮丧,这种东西显然不能批量制造投入战场的,否则能不能发射全靠运气一点稳定性都没有。
当场就有人干脆提出了质疑:“用火镰火石点火,也得先用火绒、再用触灯;咱们光靠钢片撞火石就要击发弹药,恐怕真是不太容易啊。”
这人口无遮拦,兵器局里的所谓官吏确实也称不上官场的人,大多出身不好又没功名,经历见识也不多;不然心思更多的官儿肯定不会质疑这个方案,因为它是湘王亲自提出来的。好在张宁也并不计较这种事。
张宁回头看了刚才说话的人一眼,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道:“不用明火、只靠燧石的燧发枪必定是可以造出来的,这次效果不好应该是设计机关的问题,再多尝试几次定然可以造出来。”
他能这么肯定,自然是因为历史上出现过这种东西,那是后世人们的经验而不是假设。而且他清楚地记得:工业革命发生在一八六零年、十九世纪中叶,这基本是常识;而燧发枪的问世大约在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初这段时间,距离工业革命至少两百多年,那个时候也就大约是明朝万历年间,世界上东西方都没有所谓工业可言,更无机床一类的东西,全靠手工制造。既然历史上出现过这玩意,那一定是可以凭借这个时代的技术制造的。
而且现在是宣德年间,要发明这种东西只能靠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引进技术的法子;因为现在的中国是全球经济、科技技术最发达的地区。等东方在纯粹技术上落后时,大约要推后到万历年间了。
不过眼前的这帮监工和工匠都一筹莫展的样子,让张宁心情也很不好,感觉有才能的人确实非常稀缺。他拿着试验品捣鼓琢磨了一阵,“兴许是击发力度不够,摩擦撞击不出可靠的火花,所以才不容易引燃火药。”
从火绳机关到燧发机关的枪械结构已经有点复杂了,张宁也搞不出来,只好纸上谈兵希望能对工匠们的技巧思路有所帮助,“要增大机关力度,有些原理可以利用。比如齿轮和杠杆……”他说着发现兵器局提举马大鹏已经叫人拿来纸墨记录内容了,希望马大鹏不是做做样子拍马屁,最好是真正在用心思。
如今想来,世俗那套马屁工夫和人情世故真是糟粕,真要干事业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增加运作成本、降低了办事效率。难怪“韦小宝”选武将的时候,看谁不拍马屁就选谁。
“你们一定见过水车,人力踏板蹬得较慢,但费力;运水那头水行得快,却轻一些。齿轮传动道理与之类似,结构有些不同……我得画张图下来才说得明白。”张宁转身向摆放纸墨的案板上走去。
就在这时背后一个声音道:“小人知道王爷所言何物了。宋代就修过一个钟楼,是为了天子的言行与天时感应;钟楼靠河水修建水车为带动,里面就有大小许多齿轮,报时与日月星辰同行。除此之外,楼里面还有一种东西叫‘铙神’,每隔一刻钟能自动敲更报鸣,无须人力也。钟楼后来毁于元军,但其构造有书记载,小人曾经见过那本古籍的手抄本。”
张宁听罢,顿起兴趣,忙转头瞧谁在说话,只见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留着稀疏的山羊胡,脸有点窄。此人的言论提醒了张宁,他这才意识到中国古代是有很多精妙技艺的,只是没有系统化的理论,而且得到推广的科技也不多,只有农业用的木质播种机等玩意才引起朝廷官府的重视扶持,因为粮食生产才是中原王朝一向注重的技术,包括指导农业的天文历法。
他当即赞道:“你颇有见识,叫什么名字,时任何职、曾作何业?”
大伙都转头看向那山羊胡,不少人的表情一脸恍然,显然是认识他的。只有张宁完全不认识此人,他不过偶尔到兵器局来罢了,只与马大鹏及几个官吏较熟。饶是如此,张宁这样的“亲王”也是极少见的,上位者事无巨细亲自过问工匠们的技术细节,着实与此时的勋贵行事不同;在人们眼里,所谓大人物应该总是在干一些叫人理解不能的大事。不过张宁的思维不同,他觉得宏观大事是由一点一滴的细微小事经过合理规则演变而成,光讲大道理不一定有用。所以在更为先进的现代社会,人类不仅在研究宏观社会经济,小处已经着眼到量子力学。
那山羊胡忙拜道:“回王爷的话,小人姓汤名阳,兵器局的匠人,以前是……是看风水的。”
旁人终于忍不住说道:“禀皇爷,小的们都叫他汤大仙,用罗盘看风水倒是副业,卖棺材写祭文只要死了人他什么都干,还会捉妖驱鬼!”
众人已经笑出声来。
汤大仙忙道:“小人不敢欺瞒王爷,死了人入土,最先就是要看风水的。”
“在本王这里,英雄不问出处,唯才是举。”张宁淡定地说道。这句话在湘王集团是很有市场的,因为在前期投靠张宁的人几乎都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来头,有的甚至是以前生计都无以为继的落魄汉子。就算是兵器局现在的最高长官马提举,从前是逃到凤霞山的铁匠头子,有什么好高贵的身份。
不过这个汤大仙只是引起了张宁的注意,尚无功劳,所以说一句英雄不过是逢场话而已。
汤大仙可能也意识到了机遇,便设法多说话多露面,又道:“平素民间鲜见齿轮,且多为木制。这东西最要紧的是两轮之间要相互咬住,尺寸合适,不然就用不了。咱们兵器局的物什多以铁和锻打钢器为主,要做齿轮尺寸便小,更要精准;但是各地工匠用的量尺只是大体差不多,实则各有差异,武昌城作坊用的寸较长,常德的刻度却稍短……就算在武昌城内,不同作坊之间的尺寸也有细微差别。故小人建议,用铜板刻制尺寸,今后兵器局辖下所有作坊都按规矩制作量具,所制之物便可通用也。”
张宁当场就决定下来,下令提举马大鹏采纳这个建议,克日施行。这事儿提醒了他,他当即又让兵器局设定另一条规矩:公差。
公差的概念很简单,任何零部件的尺寸不可能完全一致精准,总会允许一些出入,特别是全靠手工制作的东西。但有的东西差一点就不行,比如兵器局和明朝各地匠造常用的柳钉固件,柳芯比母扣稍大通过敲进变形才能牢靠;可如果误差成了柳芯很小,那无论如何也连接牢靠不了。
公差的作用就是规定误差是偏大还是偏小,在允许的范围内;你不能造出一对螺丝和螺母,螺丝比螺母大那么一丁点,怎么套得进去?但是螺丝比螺母小一点就没事,误差偏大了最多质量差,但可以使用。
这种规矩相当简单,但在这个时代只有张宁才能提出来。因为很多东西是工业社会发展而来的,人们的思想没有实用经验作为根基,便是胡思乱想、很简单的东西也意识不到。
张宁无意发展所谓工业,因为需要的东西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专业知识积累范围。但是他想让武器制造的技术和规则更加合理,这样做出来的兵器才能保证质量和稳定性能,士兵在战场上才能使用得心应手;不然就像当今汉王政权,占领的江浙地区社会不可谓不发达,但他就是造不出质量合格的火器。
“一场战争的胜负,决定因素也许是一场大雾,也许只是将帅靴子里的一粒小石子。”张宁想到这里,回顾左右正色道,“诸位制作的这些东西,直接关系到朱雀军勇士在战阵上的性命,决不能儿戏。”
众人的神情顿时肃然起来,因为有法令规定:火炮、火枪在交付军队后,如果装填火药重量规范、又在规定使用次数内却炸膛了,而且因此出了人命,那么直接负责制造这批兵器的人要问斩,罪刑重至以命抵命,有规矩可循谁敢儿戏?
否则当权者无论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再多也没用。一旦出了事,如果是酌情宽恕、而且还会有人求情,那么人们总有借口在各个环节以次充好,到头来或许还有只图利益贪墨偷工减料的状况发生,最后完工的器械问题就多了;有规矩有明确的处罚,才是制约之道。
接着张宁便讲杠杆原理,同样对于他来说是常识,可在这个时代只有他能亲自阐述。
杠杆很常见,不用说工匠也明白,而且随处可见。但是兵器局利用的杠杆不太一样,有些零件是弯的;如何计算力臂尺寸及比例,有个简单的乘法公式。
他知道在场的人不少一头雾水肯定不知所云,但也一定有人明白的。因为当初他召集人制定火炮的铳规时,已经筛选出一些明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