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已春夏,梦起梦落又秋冬。这场战争从上半年就开始准备,记得第一次常德之战时,天气热得人发慌,到而今时节已经渐渐进入初冬了。好个月的你来我来、大小战役,耗费巨大死伤无算,似乎已经到了最后决定胜负的时刻。
武阳侯薛禄坐在陈旧的衙门房子里,正和幕僚及心腹部将琢磨几份公文,其中一份是兵部公文。刚刚出任兵部右侍郎兼湖广巡抚的胡滢带来的,他和锦衣卫佥事陆尚书从扬州直接到常德城来了。
门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有点冷。南方一进入冬季最难受的就是下雨,一般雨下得不大,但足够把路变得泥泞。呆在城里倒也无妨。
兵部的文中写得看似模凌两可,认为前期的方略是因地制宜扬长避短的良策,但有鉴于军机泄露,湖广巡抚可适时应变云云。胡滢来到常德城的第一见面,也赞赏了湖广官军取得的进展,在双方互有损失之下攻占了常德等重镇,将士都有功劳;胡滢现在是兵部的官,他说的话应该就是兵部对湖广战事的肯定态度。
薛禄的表情看来胸有成竹,他对形势应该还是很乐观的。其身边的幕僚也进言道:“叛军在长沙一役中颇有损失,常德城守军更是全军尽末,城中军用辎重损失惨重,而今又丢了常德,退到辰州那穷地方,要粮没粮要地没地。我军已占据形势之利,平定湖广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幕僚接着又小声了点:“胡侍郎代替了于抚台,明摆着此人不知兵事,又刚到湖广不明状况,一切都在仰仗侯爷。胡侍郎虽名为提调湖广三司,不过这仗下来,朝野都应该清楚,最大的功劳还是侯爷您的。”
薛禄听这口话好像于谦被逮了反倒是好事一样……可以独占大功,顿时觉得不甚妥当,虽然没有外人在场,他还是开口说道:“于抚台之前提出的方略,虽然我当时也不太赞成,但后来一想也是妥当的。于抚台对兵事颇有见解,特别是利用地形对付叛军火器阵的法子,真正是汲取教训扬长避短之法,我们是带兵之人,好的法子岂能不懂?”
幕僚道:“不过……于抚台已经被叛军所掳,大功恐怕是轮不到他头上了。”
薛禄不置可否,又语重心长地提醒诸将:“以后各位见到胡侍郎,定不能起轻视之心在礼节上有所荒疏。咱们出战之后,胡侍郎提调军政,各方协同是要依仗胡大人的。”
“是,是,末将等谨遵侯爷教训。”
又有武将迫不及待地问:“咱们何时出战?”
薛禄望向门外的小雨,说道:“雨停了就准备出发,等不得了,我认为叛军不敢来打常德城,极可能去宝庆府就食。”
薛禄作出这个判断不是凭空猜测,确实近来有许多迹象。
就说几天前湖广布政使司收到的宝庆知府信件,说的是当地官府遭遇了公然威胁。叛军参议部盖印的书信里明确要求宝庆官府开放边界,不得阻挠各关口的物资运送,否则就攻下宝庆府对官吏概不轻饶;宝庆府靠近叛军活动的地区,官吏自是人心惶惶,或许之前对一些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回被公然威胁,还有文信凭据,知府便不敢隐瞒了,否则就要背上勾结叛贼的威胁,这才向上峰禀报。
另外官军的细作在辰州东南部的河流上发现了不少木头在河面上顺流运输,方向就是东南宝庆府。薛禄行军打仗的经验丰富,认为这些木头是叛军提前准备的军用物资,主要是为之后修筑营寨准备的。辰州府和宝庆府接壤,但治所城之间相距七百里,叛军要进攻宝庆城,肯定需要考虑构筑较大的营寨以备辎重之用。
种种迹象表明,叛军在辰州熬不下去了,他们会放弃旧巢,开辟新的地盘。至于于谦之前阐述的什么天下格局、叛军不愿意四下流窜等玄虚,薛禄认为不怎靠谱……这起兵谋反,首先要打得赢,叛军在辰州要饿死,他们不去打更薄弱的宝庆府,干嘛非得冒死过来和五六万大军拼命?
如果叛军向南流窜,薛禄再率大军慢吞吞尾随,收复一座空城,又丢了另一个城府,且无斩获。这仗打起来岂不憋气?
薛禄与诸将商议之后,已经定出了下一步作战安排。
命令南路军余部提前自长沙向宝庆府进军,长沙南下路程较叛军近,理应提前到达增援。从衡州、永州征调民夫运粮秣物资自宝庆府备大军所需,并从城防中抽调兵力补充宝庆府兵员。
北路军主力自常德城沿沅水西进,逼近辰州,占据山势之地威胁叛军行动。如此一来,叛军要攻占宝庆府将十分困难。他们如果不想坐以待毙,亦不想东击官军主力,唯一的出路就只剩向西的保靖州,保靖州地处山区,很不好统治和征发钱粮,而且当地很多少数民族土司,叛军过去麻烦很多死路一条。
薛禄要把拟定的安排先报知巡抚才能施行,因为其中牵涉了从各府调粮调兵诸事,只有巡抚的权限用起来才比较方便。
在常德府衙外面有几栋房子,那便是地方官府用来款待上官的行馆,有六部的有都察院的、还有省里三司的,上面的官府派人下来公干,都是有免费食宿的地方,和招待所差不多功能,规格高一点。胡滢到常德城后便是住的兵部行馆,他初来乍到很规矩,并没有做丝毫违反律法的事。
薛禄把自己的作战计划报给胡滢,便是去的行馆见面。
胡滢看起来又老了一头,头上的幞头两侧露出来的头发已经尽数花白了。这个传言中完全不懂军事的官僚,拿到作战方略后竟然坐在那里仔细地瞧起来……薛禄本来以为拿过来就是盖个印,说两句客套话而已。
在出任湖广巡抚之后,胡滢知道有些人背地里认为他是来捡便宜的,啥都不懂也不用做太多的事,等着捞功劳。但胡滢心里却明白,打仗有风险,坐等好处和坐等治罪就是一墙之隔……更何况,他觉得自己还要功劳有啥用?
自从永乐帝死后被排挤在那个圈子外后,胡滢已经觉得进入大权中枢无望,岁数也不饶人,再难有那样的机会;官场几十年、历经三朝,他看过太多的沉浮,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仕途走到现在基本到头了,本来他动过告老还乡的念头,不过熬了一辈子大小也是个大臣,能平平庸庸再当一些年官也是不错的;一个官僚忽然归隐田园,他觉得自己会老得更快。
胡滢几乎是逐字读完了方略,抬头说道:“老夫并非要对武阳侯的方略提出异议,只不过还是想说两句提醒武阳侯。”
薛禄客气地说道:“抚台有话直言。”也许他本是想说有屁就放的。
“前任于侍郎在奏疏里写的方略是,徐徐进取、寻机歼灭余寇;若无全胜把握,则不急于战,只防贼寇再次坐大。而武阳侯的这份方略虽与之前有些相似,但细看却是咄咄逼人急于求成……”
薛禄有些不太客气地打断了胡滢的话:“胡大人,用兵都是一步步真刀真枪打来的,何来急于求成之说?”
胡滢怔了片刻,依旧淡淡地说道:“恕老夫用词不妥,但老夫以为这次出战的策略与于侍郎送到兵部的奏疏描述确有出入。武阳侯要调兵到宝庆府,又要进逼辰州,和围棋一般、这是穷追猛打的形势。”
听到这里,薛禄几乎要笑了:“对弈和战阵还是有所区别的。”
“老夫事前就说了,并非要驳回武阳侯的方略。”他看了一眼案上的印信,却不盖印,“明日我用印之后差人送到武阳侯府上去。”
薛禄又看外面的天色:“雨停就要出兵,战机不可错失,望抚台尽快决断。”
胡滢道:“老夫得叫人抄一份备送兵部,并有奏疏上呈,这不过是常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明日就能办妥。”
薛禄拜道:“抚台勿忧,当前正是平定湖广的大好良机,兵部也不会反对的……您想想,好几万人马在这儿,每月要费多少粮多少银,湖广之外都在向此地调钱了,朝廷没人愿意无故拖延,扬州那边几十万人马也要钱的。”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胡滢点点头,并不与薛禄争执。
待薛禄走后,他便叫来书吏把方略誊抄一份,然后自己动手写奏疏。胡滢对于这种奏疏十分熟悉,琢磨一阵之后,便将今日的对答描述了一遍,先行记录自己的意见,其中告诫总兵官武阳侯谨慎进军云云。实质性的内容几乎没有,但万一战事失利,这份奏疏就将是替他减轻罪责的有力证据;如果胜了,当然这么说也没什么坏处,仗都打赢了谁还计较战前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