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面到访者 68.5 忘却世界（完）忘却世界的记忆

虚界和现实的时间并不一致，或许只是外界的一刹那，这里已经过去了千年万年，又或许这里依旧是上一个刹那，而永恒大陆上已经是沧海桑田。

这里是忘却的世界。

不知从哪一刻起——连记录者都已经消失——人们互相忘记。就算是有着十数年交往的友人、恋人、亲人，当“时候”到了，他们就会从彼此的记忆中消失。

当没有人记得某个他的时候，存在就会被彻底抹消。

就连文字、照片……那些映着他们的事物中也唯独他们的名字和相貌变得一片空白。

凭空消失。

没有记忆、没有遗留，只能从尚且存在的人的影子上想象他们的模样。

人类这个种族仿佛中了病毒一样，他们最显著的“社会性”被逐渐抹消，只是为了被记住，什么样的疯狂都逐一上演。仿佛最后的盛宴狂欢。

如今，自那场由北斗帝国对全世界发起的战役已经过去了十数年的时间。

在这世界的一角，一个少年睁开了眼睛。

刺眼的阳光让他难受地用手遮挡，可终究无用，他心中有些烦躁，终究还是离开了床拉上窗帘。

可是，若是平日，此时应当有人来叫他起床了。

然而……静悄悄，一片死寂。

这里是他的房间，他的家是一栋三层楼的木质建筑，这个时间点就算大家都在睡觉也是正常的。安静是正常的。

他如此自我安慰。

可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嘲讽——别骗自己了。

当少年离开自己的房间，在走廊上看到那张只有他一个人的全家福之后，他不再对自己说些自欺欺人的话。

照片中的他阳光灿烂地笑着，不知烦忧。只是在如今的少年眼中这个笑脸却显得无比渗人。

他放弃了去搜寻如今已经显得空旷的大屋，在晨光中走出了木屋。

他在小镇的街道上随意地逛着，脚踩着石子路，崭新的靴子在安静的小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有人。

没有一个人。

他继续走着，试图找寻到没有被这世界抛弃的存在。然而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人？若是有的话，早在他刻意将脚步踩得忒响亮的时候就已经出来找他，和他相拥大哭了。

他试图回忆起除了自己以外的存在，然而空洞的记忆无比准确地告诉他，在这世上他已经再无一个记得之人。

突然到来的“时候”是不确定的，但唯有一点是确定的。越是记忆深刻之人越是难以被忘记。也就是说在所有的至亲之人都被少年遗忘了的现在，同样也不可能有人记得他了。

那为什么我还在这里？为什么我还没有消失？我都忘记了谁？而我，又是谁？没有了其他人的对照，又如何确认我是否存在？

或者说，那些被遗忘者实际上并没有消失，只是去到了无法被他人见到的世界吗？而我现在就在这样的世界里？

他一边走着，脑海中飘荡过许许多多荒诞滑稽的想法。

但这又有什么不对呢？这个世界本来就显得如此荒诞和滑稽。

当人不再藉由他人确立自己的存在的时候，当人不再被任何一个人铭记的时候，就是他真正消亡之际？噢，那只要我们孤立一个人，他就等同于被我们杀死了。

漫无目的、在这街道上寻求着自身依旧存在的答案的他突然注意到了记忆的残留。

那并非和任何生者有关，却又有着莫大联系。是每当察觉到“某人”的消失时，他所必然会做的一个小小的仪式，小小的祭奠。

他追寻着记忆的残片，走向了石子路的尽头。

在小镇边缘的一座毫无人烟的荒芜的园子里，正对着他家的方位有着四个“墓碑”。每一个，都是他亲手立起的。当然，他已经连什么时候立下这些墓碑的都已忘记，更遑论这是为谁而立。

或许是和现在已经无法知道是谁的“某人”一同祭奠的，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私下的个人行为。当然，那些现在都不大重要了。

少年看着这空荡荡的、安静得吓人的墓园，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四下寻找起来。

过了半饷，他有些疲惫地将从附近拾到到的一个外形合适的树桩扎入了和四个“墓碑”平行的那块土地之中，用铲子仔仔细细地将墓碑周围的土壤整平。

然后泄气了似的坐倒在了被稀疏的绿草盖着的土地上。看着那如今变成五个的“墓碑”，再瞧瞧沾满泥土和汗水的双手，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他想，就这样呆坐在这里看着逝去的“他们”，等待着某个不知道因为何种巧合还没忘记他的陌生人将他忘却，静待消亡。

他微微仰头哈哈地吐着气，透过繁茂的树叶端详或许下一刻就会从自己的眼前中消失的天空。

“la~la~la~——”

突然之间，传来了轻盈的哼声，伴着高鸣的奏乐，在这绿林间突然地回荡起来。

他蓦地爬了起来，就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似的一下子立了起来。

仿佛好奇，仿佛探秘，仿佛一种莫名的力量的鼓动，他分开了眼前的树木，向那个声音寻去。

咚咚，咚咚，咚咚。

高鸣的不止是琴键之音，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激烈地、激昂地、雀跃着跳动着！

这个音色，为什么如此熟悉？是我曾经听过的哪首曲子吗？可是……为什么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再哪里听过呢？

这骤然响起的音乐仿佛世纪末的奏鸣曲，有着神秘的魔力，让他的心脏如同被魔鬼抓住了一样难以遏制地疯狂跃动。

他终于分开了遮挡在身前的最后一片绿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难以想象的空阔空间，少年无法想象竟然还存留着这样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在他的记忆里曾在这绿林里探秘过无数次，然而从未有一次发现这堪称秘境的空间。

有一个和古老的大树连成一体的树屋，如今依旧不曾断绝的美妙音色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用带着泥巴的双手抓住了大树垂下的藤蔓，像一个刚刚从壳中探出头的雏鸟似的战战兢兢地向上看。

轻手轻脚、蹑手蹑脚，生怕打扰了、惊动了这个森林中的精灵。

他担心，若是自己发出了声音，这恐怕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生命就会随之离去。

他攀上了树屋，偷偷朝屋子里窥去。

“la~la~la~”

那是一个布满积尘的房间，地板上到处凌乱地摆放着各种书籍，无一例外全都像是数年前就躺在那里不曾动过似的积满了灰尘。除了散乱的书籍，这个小小的木屋房间中唯一的物件就剩下那架漆黑的乐器。

黑白的琴键仿佛欢乐的精灵似的跃动着，表达着主人欢快的情绪。喜悦满溢而出，顺着琴键、顺着精灵口中那欢快的哼声，传递到了少年的心坎之上。

咚咚，咚咚，咚咚。

感觉到心脏剧烈的跳动，血液蔓延到了大脑之上，感觉到殷红之色已经覆盖了整个脸颊。

就像看到初恋对象的小男生似的，少年难以自控地紧张了起来。

琴音和哼声都停下了。

少年愕然地注视着她从琴键上滑落的修长的手指，那仿佛上天最精致的造物，就和她的存在本身一样完美无瑕。

啊？啊……！

少年在心中突然想到，是否是我那过于热切的视线被她察觉了？

目光沿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向上，那张浅笑嫣然的笑脸已经说明了答案。

大脑一下子充血、当机。

夜空的流苏般华丽的雪白长发，如同辉耀的星辰般炯炯生辉的眼眸，翩然出尘宛若谪仙的洁白长裙，如同精灵般演奏着的修长玉指，还有带着树木和自然气息的淡淡芬芳……

“你来了啊。”

清脆有如百灵鸟啼鸣的音色。

她就是女神。

这一刻，少年情不自禁想到。

“（）。”

她轻轻地说出了少年的名字。

……

在少女说出名字的瞬间，少年的身影幻影般破碎了。

奈菲看着这自己留下的裕兴，嘴角微微勾起。幼女一般的脸上因这从容的微笑而变得高贵优雅，仿佛她不是如外表看上去那样稚嫩的十几岁少女，而是一位经历丰富的成熟女性。

“人类，真是有趣呢。”

那笑容中带着玩味，让原本充斥着神性的这幅画面沾染上了“人”的情绪。

仿佛十三四岁稚嫩少女般的祂轻笑着，只是在这空无一物的世界中，这笑声却如同魔鬼般刺耳。

不，魔鬼般的恐怖只是对人类而言。对于祂们这样的存在，这一切都不过是裕兴罢了。就仿佛随手将捏好的泥人压瘪一样，这样的行为根本没有善恶之分，对祂们来说，失去形状的泥土很快又可以再次揉捏成新的形状。

只是……

奈菲突然皱了皱眉：“为什么会有种自己的东西被偷走了的感觉？真奇怪。”

祂轻轻闭上眼，空无一人的世界随即改变了形状，无数空壳般的人型玩偶漂浮在四处。不，那些并不是玩偶，而是失去了存在和记忆的人类的躯壳。他们有的还带着生前的伤痕，有的则一如死前的完整。

那少年明明已是她特意留下，亲自接引的最后一个生命，可为何……好像还有漏网之鱼？

冥思苦想依旧想不通的奈菲很快放弃了思考，对神灵而言，这种十分艰难地才能发觉的损失根本是无所谓的事情，只是奈菲的个性跳脱才会在意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奈菲，玩够了吗？”

一个威严却又温和的声音直接在奈菲的脑袋里响起，即便身为永恒不灭的存在，在这位面前，奈菲亦不敢生出任何一丝多余的心思。

“是，父亲大人！”

祂恭敬地应道。

少女般的笑容瞬间冻结，变得冷酷而威严。即便依旧是一副少女的容颜，可带给人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若说先前是充满特殊气质的少女，那么现在恐怕只要看到的生命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是一尊尊崇而不可侵犯的神祗。

作为时间神系的记忆之神奈菲，被其尊称为父亲的时间主神是绝对不能违抗的。

作为记忆之神的祂在那些凡人们的口中还有着另一个带着敬畏的名字——忘却的死神。这忘却世界就是以祂的一丝神力为根源构筑而成的。

时间神系神的强大毋庸置疑。在永恒大陆，最具知名度和影响力的毫无疑问是生命神系。生命主神的名讳更是被无数人随口挂在口中——玛那。

生命神系不仅仅只是字面上代表狭义上的生命力与复苏之力。这一神系囊括了纯粹玛那的各大分支即各大元素神，可以说在这个充斥着玛那，以及其外在表象——各种各样类型的元素——的世界中，生命神系的强大毋庸置疑。其中从“极弱神力”到“强大神力”的神祗分布均匀，弱者你可能根本不曾听闻，强者诸如“光明元素神”甚至成为了大量人类的主信仰。可即便如此，在面对神灵极为稀少的时间神系面前，生命神系之神却都理所当然般抱有尊重与敬意。

玛那会耗尽消失消散，然而时间无所不在，甚至没有消失这一概念。

只是眨眼不到的时间，奈菲的分身便化成了虚无，消失在了这忘却世界。

而后，这方世界终于再也没有一丝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