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下奉高后,曹操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待了三日。这三日内,他读诗练笔,品酒舞剑,仿佛在山野隐居一般,全然不理世事,任营外有多少喧嚣闹变,也与他全不相关。只等日升日落,灯明灯灭,在到第三日的深夜,营外一片寂静,仿佛世外,除去枭鸟的叫声,已什么都听不到了。
第四日清晨,曹军各部皆率性而归。不过与去时不同的是,军官们的身上多了不少金银饰物,士卒们身上则挂着些许锦绣与腌肉,更有甚者,还有将几个白森森的头骨窜在一起,作为项链带在脖颈上。场面虽然奇怪阴森,但曹军士卒中的杀气却消弭了许多。
离新的军议还有差不多半日的时候,军官们自觉地到营门前聚首,准备了十来个箱子,每人都把一部分财物扔进箱子里,很快,箱子就装得满满当当,以致金银炫目如水。
典韦这时候过来,看到竟有十来个箱子,不禁奇道:“这奉高打了三年,城中还能有这多财物?”有人笑着答说:“那是在衙里藏了宝,我打死了三个人才问出来,可不容易!”典韦闻言也笑了,颔首说:“那难得你没私吞,曹使君记你的情哩!”
“岂敢岂敢”,一堆客套声里,典韦将箱子都收了,拖到专用的营帐中,而后再来对他们说:“你们几个不要松懈,还有仗要打。大将军的使者已经来了,说是要与我军随行。”众人顿时愕然,有人问:“大将军此前从不派监军,这次怎么派人来了?”
刘备本也不想派人监军,收到曹操的捷报后,他看到信文末尾,见曹操堂而皇之地写道:“嘬尔小贼,竟存死志,举城叛逆,屡劝不降。为申祖宗之明德,刑其逆罪以敬四海,余不得已,以斩首为露布,戮尸为文表......”不由得大惊失色,将其余诸事尽数停下,召集僚佐商议此事。
众人都以为,奉高城民负隅顽抗固然不假,但曹军屠城更是骇人。若是任由曹操继续行事,消息传到临淄,本就敌视的齐地百姓恐怕更是团结,城池自然也愈发难攻,日后的长治久安更是难上加难。不得已,刘备决定派遣朱皓前往曹营,期望他能随军稍做阻拦。
朱皓得令之后立刻出发,在三名泰山贼的引导下,他自莱芜穿过泰山,两日间直抵曹军大营。一路骑行间,四处可见荒废的村落,倾颓的断壁,只是看上去年岁很久了,墙上都爬满了绿藤,让朱皓不胜怅惘。而走近奉高后,小径间随处可见无头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这让朱皓心中又生了几分烦闷。
故而在五月初二的清晨,朱皓风尘仆仆地赶到奉高城南的中军大营,也不加休息,当即求见兖州牧兼前将军曹操。曹操听说朱皓来了,连忙出帐来迎。此时的曹操已四十三岁,两颊及颌下长须已有白丝,但他精神抖擞,双目灵动如龙,既富有智者风采,又让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他身着方领阔袖长袍,内里却穿有一身皮甲,腰间左右各配有一柄长剑,脚下穿着一双鹿皮靴,踩在湿泥地上步伐稳健,虽然面貌并不出众,但言行中神英难蕴,风采着实卓然不群。
两人落座而谈。朱皓本是愿右车骑将军朱儁的次子,而此前平黄巾乱事时,朱儁曾是曹操的上司,在战事上多有提携。而朱儁守孝返京后,一时间风光落尽,曹操也是少有的常去朱儁府上探望的旧属,所以两人也算得上旧识,而且交情匪浅。故而曹操称呼这个失去了车骑父亲的晋阳霸府新进时,不用客气生疏的“朱君”,只用其字“仲明”相称,透露出几分长辈对后生辈的亲切和期许。
朱皓知道,自从父亲朱儁死后,上一辈的名将尽数凋零,现在天下有数的名将里,曹操绝对称得上名列前茅。在朝中,天子原本最为倚重的是凉州牧吕布,可近几年来,曹操独自收复兖州,在青徐间屡战屡胜,名声已将吕布压了过去,故而天子对他更为欣赏。
传闻在宫中有这样一段问话。
天子问陈冲说,论天下间名将,不算先生与大将军的话,谁称得上翘楚?
陈冲就回答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将领也是如此。公孙瓒善练兵不善谋略,吕布善勇战不善机变,袁绍善变不善刚决,只有曹操勇而有韬,正中有奇,是古今中难得一见的奇才。
所以能与曹操一见,朱皓其实也是颇为荣幸,两人先从雒阳旧事谈起,不知不觉就谈了一个多时辰。
曹操问其霸府在临淄城下的形势,朱皓也如实告知。霸府在临淄城下的进展并不顺利,东面的即墨屡次派出援军袭扰,虽说都为霸府一一击破,但也只是驱散而已,所获的战果并不算多,导致即墨仍旧能卷土重来,这严重影响了霸府攻城的进度,以至于一月过去,淄水东岸的东平安城都尚未拿下,更遑论西岸的临淄城了。
曹操从中听出不对来,他问道:“败而不溃,这是老卒才做得到的。可泗水一战,齐人的精锐已被大将军扫荡一空,齐人哪里能有这样的精锐?”朱皓见曹操如此一针见血,不由吃了一惊,心中更生几分敬佩,颔首说道:“曹公说得是,我军本来也为此大惑不解,好在几日前抓了几个俘虏,这才拷问得知,是北面派了援军,坐船过来的,现在已到了两千人,过几日后,又将有三千人。”
袁绍没有直接派兵吗?曹操恍然颔首,他想,本初果然还是不敢公然与朝廷决裂,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拖延时日。他沉默少许,然后说道:“那仲明此来,恐怕就是要我去攻打历城吧。”
历城(今济南)乃是临淄北面大门,北临济水,南倚泰山山脉,地形正与奉高仿佛。不过与奉高不同的是,与历城城北两百丈宽的济水相比,汶水不过小河,而历城背后所倚仗的群山也不是什么余脉,是雄伟十倍有余的主脉。
“是啊!”朱皓感叹道:“只要曹公能攻克历城,兖州至青州便一马平川,再无阻碍了。那时候,曹公便能直驱时水,与霸府南北夹攻临淄,临淄不难下!纵使有袁军在北,他们还敢绕过曹公,肆意在湖海间往来吗?大将军说,只要曹公能攻克历城,此次讨齐,可论功第一!”
曹操闻言大笑,他抚须谦虚说:“都是在大将军麾下做事,哪里还在乎什么功劳呢?”
不料朱皓话未说完,又打断曹操说:“只是大将军派我来时,有一点让我叮嘱曹公。”
“何事?”
“大将军说,自世祖中兴以来,朝廷行事往往杀戮过甚,不积阴德,才导致民心多有不附,屡生叛乱。如今大乱粗平,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所以希望曹公能够效仿萧何、曹参等本朝贤相,以民为本,以德为先,勿要再行屠城之举。大将军派我过来,便是让我在军中随行监督。”
曹操看了朱皓一眼,面色没有变化,只是淡淡笑说:“我也不愿多生事端,此次洗城,确实是敌贼顽固,不肯投降罢了。若能轻松拔城,谁又愿意令将士死战呢?无妨,仲明即来,不妨就随我左右吧,用过午膳,我便要召开军议,正好将此事说与众将。”
见曹操并没有抵触的情绪,朱皓松了一口气,又对曹操玩笑说:“能够得见前将军的军议,那是天下多少武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可说是荣幸至极啊!”
下午,曹军诸将汇聚一堂,曹操将朱皓介绍给众将后,便立刻开始对历城围攻的布置。两个时辰议事完毕,次日一早便拔营出发,其速令朱皓也不免咋舌。
现下已是五月,兖豫二州都在大雨时节,济水也随之而涨水。曹操令陈宫从巨野调来一些船只,自己则领军北上济北。五月初八,曹军抵达卢县,与陈宫调来的船只汇合,他便以曹仁为先锋,分其三千人登船东行,自己领大军在后缓行。
夏流湍急,曹仁顺之而下,一日过百里抵达历城城北,引得历城齐人出城来攻,但曹仁所带的士卒多带皮甲,齐人仓促不能战胜,只能退回城内,时刻关注城外曹军的动向。此时已过了一日夜,曹仁见齐人退回城中,忽然大张旗鼓地离开船只,向西方行军而去。齐人以为是诈,便不敢妄动。
结果曹操此时率主力抵达历城以西的祝阿,祝阿守军本来打算抵抗,但见到东方忽有一支敌军击鼓而来,惶然不知所措。这时曹仁用白绢写了劝降书,让人誊抄数份,绑在箭杆上,命亲信骑士射入城内,声称历城已然沦陷,让他们开城投降,否则将屠杀全城。
徘徊无路之间,祝阿守将首领自刎而死,随后其手下开门献城,并以其首级送予曹操,希望能借此保全城性命。
曹操允诺,而后留下城中财赀粮秣,将全城百姓驱逐出城,只留下千人镇守城内,自己则继续向东,并于五月十一抵达历城城下。
历城守军不意其抵达的如此之快,还未来得及做相关布置,就让曹操完成了对历城的合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