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袁术入主豫州以来,连岁不治,大征赋税,令豫州百姓深为苦痛。天灾之下,寻常农人忙作一年,亩产所得往往不过三四斛,勉强果腹而已。可袁术却只顾个人享受以及征兵扩军,夺去其中二三斛。这叫人如何得活?
等到汝颍之战时,袁术有妻妾数百,皆罗绮丽装,日用膏粱无数,麾下士卒也多达二十余万。可这辉煌之下,却是豫州百姓的累累白骨。百姓手无余粮,饥寒渡日,春耕无种,易子而食。汝颍之战后,又有白波军收刮各郡余财与精壮,受累者难以计较,连带着各种人寰惨剧,也随之发生。
刘备将白波军驱逐出豫州时,曾一连几十里不见人烟,心中极为震撼。急令让豫州刺史皇甫丽整顿民务进行安抚。而后又去信关中与晋阳,让陈冲调拨粮米八十万石赈灾,他也知道远水解不了近火,从军中调出半数军粮先行救急。
皇甫丽拿到军粮后,分发至各郡,计划再由各郡郡守分发至各县,县府官员负责聚拢灾民,至县城中就食。但袁术任命的官吏或死或散,以致各县多无长官,府衙多无吏役。刘备只得仓促任命各郡县令,又从霸府中安排僚左临时处置此事。即便已是救灾如火,但其间仍然发生了诸多伤心事,令闻者感伤落泪。
谏议从事韦康,被刘备任命为建平令。他受命之时,颇为踌躇,对友人放言说:“此去建平,与太丘毗邻。当年太丘公(陈寔)治县,善诱善导,仁而爱人,百姓归之如亲。今我去之,不当使其专美于前。”
可他自相县先西行四十里,越走越显荒芜,连官道都为芳草所侵,只有沿路的尸骨显示他尚未迷路。他再往西行四十里,沿路连人烟都断绝了,到了夜里,他们在无人的亭舍里休憩,舍外可以听到豺群的呼号。韦康一夜未眠,天色微亮,他继续与随从西行,三个时辰的轻骑快马,终于抵达建平城下。可城外不见一人,城内也不见一人,一片断壁残垣中,只有野狐窜过。
相较于建平已经沦为白地,太丘的事迹则更骇人听闻。新任太丘长士孙萌到任之后,派府吏到乡亭间通报百姓,让他们聚众到县城来就食。全县有十四乡,故而士孙萌派了十四人前去布告,但回来的只有十三人。
县府以为是路上遇了虎狼,便只好重派五名兵卒结队前往布告。又等了一日,结果只有两人策马跑了回来,对县府仓皇上报说,乡民聚众袭击信使,他们刚入乡界,当场被杀一人,两人被擒,只有他两人跑了回来。
得知乡民聚众反叛,士孙萌大惊,急忙联系郡府调兵征讨。在郡兵还未集结之际,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叛乡乡民的三老自缚前来请罪,说此前袭击管使,并非是有意,而是乡中已无储粮,只得袭击往来路人维生。县府初次派的使者刚入乡中,便为他们炖煮吃了,二次动武时,他们擒得俘虏,这才知晓自己犯下大错,特来请罪。
曾经闻名四海的首善之地,竟出现了主动杀人食人的事迹,影响之恶劣实在难以评说。刘备亲自过问,下令处死十名首恶,枭首示众,而后将所有涉事乡民内迁至颍川,以消除周遭议论。
刘备在给陈冲的回信中谈及此事,落笔道:“乡民虽为大不忍之事,然饥寒至此,乡民之过焉?袁术之过焉?豫州上下,难为人久矣,又岂止太丘一地?黔首苦甚,难以言之。”
六月初,刘备霸府尽心竭力,勉强遏制住了饥荒。但有一句名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气湿热下,荒野中尸体腐烂,疫病滋生,逐渐从乡野传到郡府,又从郡府传到军营,军中的士卒刚开始迎风路倒,遍生脓疮。但还未哀嚎几日,便又听说兖州大疫的消息,原来疫情并不仅仅局限在豫州一州,大河以南,淮河以西,处处都有因疫病而下土的倒尸。
不知为何,曹操治下的疫情尤为严重。不止是普通百姓成片成片的倒下,就连不少闻名州郡的衣冠士子都染上了病根,更有甚者,如戏志才、邓子孝、枣祗这些有名士子,纵然学识高博,雅量海怀,在瘟神前反而走得更快,竟三四日间就一命呜呼了。
这几人都是曹操的肱股之臣,成就大业的倚仗,竟因一场风寒接连病逝。曹操久久不能释怀,而后头风复发,竟也病倒了,好几日躺在床榻上,只能勉强饮用些汤食。
曹昂忧心不已,派人在周遭为父亲寻找医师,功夫不负有心人,北国名医华佗恰好就在雍丘行医,曹昂连派三驾马车将其接来濮阳,华佗医术果然高明,他用针灸刺穴,一日间便令曹操头风缓解,四日便不觉疼痛。
这一日,华佗施针完毕。用热巾为曹操敷完头,开始收拾医具,曹操瞑目休养,不由赞叹道:“我这头风,痛时如山裂石摧,彷佛魂飞天外,可先生不见奇珍,不以贵宝,仅凭针刺穴位,便能缓解如此剧痛,先生的医术可谓通神啊。”
华佗听曹操恭维,只无声一笑,而后慢慢对他说:“使君的病,只好了八成,再多,我也无能为力了。至少半年之内,头风不会再复发。若再注意些饮食,少吃些腥臊之物,那就更好了,或许两三年间,都不会再发病。”
曹操吃了一惊,睁眼问道:“我之疾病,就连先生也不能根治吗?”
华佗抚须摇首说:“使君聪明过人,幽思如结,神虑难消,积于血脉,这就是病根啊!我医术再如何高明,也只是凡人,只能为使君救治到这了。”
听前半段时,曹操还颇为受用,但华佗话语说完,他忙坐起身,扶着额上的热巾问道:“先生这么说,是打算远去咯?”华佗将医具收进行囊,又取水净手,而后边擦手边笑道:“如今河南一片大疫,我身为医者,岂能旁观?”
曹操长期为头风所扰,此时终于遇到一个能缓解痛苦的良医,哪里想放走?但此时听闻华佗所言,也不好阻拦,干脆又躺回榻上,感叹道:“先生有医者仁心,又能救命于鬼神,我听子脩说,有不少百姓为先生立碑,真是羡慕啊!想必以先生的医术,必能流芳后世。”
华佗看了曹操一眼,笑道:“使君谬赞了,我等医人就像治使君这头风一般,虽能消病痛,却不能消除病根。使君是一州之长,执掌千里之疆,只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耕种其时,饮食无忧,又哪里会有什么大病呢?我等医术只是小道,使君的治理才是根除民疾的大道啊!”
曹操得言,沉默良久,才缓缓说:“天下事若真如先生所言一般容易,那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灾了。”
曹操之所以出此感慨,正是想起由疫疾引起的诸多大事。
这些时日里,曹操下令,令各城在城外挖掘大坑,将尸体层层叠叠地填于其中,上面只盖了层薄薄的黄土,如再死人,就继续堆在上面。州中为此极为恐惧,曹操便请了一些道士,拿着魂幡在土坑边连日唱经,超度亡魂。法事连日不止,钟锣齐鸣,鸟鸟道音如同烟雾弥漫在原野之上。行者闻之,无不驻足。便连周遭乌鹊的鸣叫声,也显得凄切了。
疫情严重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兖州田地大量抛荒,今岁的收成眼看就要大减。故而曹操下令到各县乡,将各乡民中有染病迹象者尽数迁出,择县外一地建营安置,希望以此能稍减疫病。
但迁置病民之后,各县即无药物医治,也无粮食供养,竟直接派兵把守,打算让这些人在营中等死。饥寒交加下,有人想破营而出,皆为驻兵所杀。等到营中病民或病死或饿死时,曹军再将这些人填埋于大坑之中,其中有不少人一息尚存,也一起被活埋了。只有少许人劫后余生,从土堆里爬将出来,艰难逃回乡祉。
消息传到桉行使者边让耳中,边让大为震惊,立刻传信于曹操,要求严查此事与涉桉官僚。曹操自是应承下来,可实际做下来却是另一般行事,他派将那些逃出来的病民斩草除根,尽数杀了,回报边让说,查无此事。
边让极为愤怒,亲自领人查证,但沿路官僚上下沆瀣一气,故而所得只有传闻,没有实据。但这却不能让他善罢甘休,边让便干脆改换罪名,以审核贪污为由,在兖州巡县审视,一连抓得贪官四十余名,样样皆有实据,令曹操哑口无言。
边让便写信讥讽道:“让素闻曹君治世令名,可令黄河浊而复清,乾坤晦而复明,许由尹尹,不外如是。却不料兖州竟有无目鼠类,不识曹君昭昭之德,灼灼之美。让小查而获,深为鄙之,必杀之以显曹君之义,料曹君所思亦如是。”
于是将这些贪官尽数枭首,随信函发濮阳,一时兖州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