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兴二年(公元194年)二月的时候,天子就年满十四,按照他自己的请求,希望可以在今年元服。
自古以来,皇帝元服便是极为重要之事,远可追朔到三代,近可见于孝桓帝,一旦天子元服,便意味着天子成年,德行圆满,可以独立亲政,也可祭祀祖宗,州郡百官也都当上表奏贺,以示忠诚。
但按前汉惯例来说,天子本尚未足年。孝惠帝年满二十而元服,孝昭帝年满十八而元服,相比之下,当今天子尚显年幼。但自世祖以后,天子多短命,孝和帝、孝安帝、孝顺帝皆幼年登基,为早日亲政,元服时间也大大提前。哪怕孝桓帝受梁冀所制,不得不延后元服,但也不过十七岁。天子虽与陈冲早有约定,二十之前不会亲政,但请求早日元服,也有先占据主动的意思。
消息传出来,朝野议论纷纷,都以为司隶校尉至少会推迟一二。但陈冲深知信义之重,当日便回复说,天子圣德明识,才通先帝,孝比太宗,正该元服。只是元服乃国家大事,不可等闲小视,可择一吉日,与一贵宾,先广告天下,后行曹褒之礼,而明汉室之威。
考虑到天下不定,公告日长,陈冲和天子商议后,便将元服的时日定在九月三十。本来半年下来,国中数有灾厄,天子还以为是选时不吉的缘故,打算将时间推迟到明年,还是陈冲坚持说,天子应言而有信,既已告知天下,便不当随意更改。好在之后有濮阳大捷,故而天子也就顺从了。
终于到了元服这一日,天子与百官乘车舆至太庙,行至高祖庙,天子跪拜于灵位前,告祭说:“汉有天下,奕叶重光。绵延国祚,几四百载。而自孝灵帝登遐,神器蒙尘,社稷衰微,已有五载。子孙不肖,幸得良臣同心,众士辅弼,使鼎业有复兴之际,鸿勋临再造之时。今协有十四,年岁已长,文学礼乐,法通五律,及行加冠,特禀高祖,庇佑子孙,再兴大业!”
念罢,司隶校尉陈冲身着朝服上前,以大宾身份立于高祖灵位之前,将四套冠饰置于灵位前的桌桉上,他将亲自为天子元服。
元服二字中,元即人之首,故而元服又称加冠。按照孝顺帝时曹褒修订的新礼,陈冲先为天子戴上缁布进贤冠,意指天子成年,可从此自立参政。
等天子向百官展示一番后,陈冲再为天子加爵弁与武弁,依次代表天子有资格参与兵事与祭祀。到这里,寻常的冠礼已然结束,但天子与寻常士子不同,最后还要再加通天冠。通天冠仅次于冕冠,唯有天子才能佩戴,陈冲将其戴好后,见天子微微发颤,知道他心中极为激动,便笑着宽慰他说:“恭贺陛下。”
天子站起来,又抬首回望陈冲,眼神中少见地露出些许慕犊之情,他躬身说:“我能有今日,都是先生之功!”
于是向外传令,两人携手而出高庙。在台阶下等待的百官们知道元服已毕,正是行最后一道拜礼的时候,千余人如同秋风扫过,纷纷跪下参拜,齐声道:“陛下万年!”
礼毕,他们纷纷抬首,好奇地打量天子。毕竟往常许多朝会,天子也因为未元服缘故,多在侧殿旁听,对于很多六百石官员而言,也是第一次得见天颜,只见天子长头高颧,齿白如玉,虽然尚未完全张开,但在冕服天冠之下,天子身材挺拔如松,眼神炯炯如火,自有一副帝王气派。他们都在心中感叹道:啊,不料在桓灵之后,汉室还能再出这样的好男子。
元服礼毕,天子宣布大赦天下,赐万年公主黄金百斤,大将军、三公、侍中、特进、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将、大夫、郎吏、从官以下米、酒、肉,各有差。年六十以上特加酒、肉。按以往礼仪,本该赏赐锦绣帛布,不过如今国家困难,在陈冲建议下,就以粮食代替了。
为了庆贺天子元服,陈冲下令,长安城可以解除宵禁三日,夜不闭市。这可是个稀奇事情,自陈冲担任司隶校尉以来,为恢复秩序,以严法治长安。虽无如曹操任雒阳北部尉时,遇夜行便槌杀人的酷刑,但对过往行人无不详加审查,稍有犯法便会以幽禁罚之。便是对特地招来的商贩也毫不例外,这使得长安百官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逾越。
但历经两年的治理,关中逐渐安定,长安的人口也逐渐增多,官民士庶的社会生活也丰富起来。虽说远不及往日在雒阳才有的繁华景象,但城中士族追求奢华,以至于营造府邸,买卖奴仆,蓄养良驹,赏花斗鸡,等等享乐之业逐渐繁荣起来,还有些高官为天竺僧人说动,在长安周遭建造佛寺,进行布施,城中的热闹繁华已经压制不住了。
秋收已然结束,新年又渐渐近了,关东的战事也顺利,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进行。等听到朝廷解禁的消息后,长安人们满腹喜悦,似乎再也无法压抑,一时间,到处都是燃放爆竹的声音,街巷是彩灯高挂,锦绣悬门,即使在深夜里,长安城内也犹如列星盈盈。
不过对陈冲而言,他倒是更喜欢安静。府上的官吏们这三日也都放了假,他便干脆锁上门,在家中静养休息,陪陪妻子父亲。说起来,他的长子陈时也已两岁了,此时在陈夔身边牙牙学语。陈时的天赋很一般,陈夔给他念《诗经》,第一篇《关雎》念完,陈时只瞪着圆熘熘的眼珠傻笑。陈夔又念了一遍,孩子就拍着胡床高声说:“关关,关关”,陈夔无可奈何,看见陈冲在一旁笑,他就说:“谢天谢地,要是他也像你,我就得先备棺材了。”
然后又指责陈冲说:“君子慎独,别人都在欢庆,你这般不与人交际,是自以为清高吗?”陈冲一愣,随即笑说:“我这不是陪阿父和阿琰吗?阿琰又有了孕,我哪里走得开?再说,寻常的交际已经够多了,哪里需要这时候凑数。”
今年四月,蔡琰又有了身孕,到了现在,肚子也大起来了,在榻上一会醒一会睡。但和三年前不同,在长安的生活安定,蔡琰也不用再担心陈冲生死,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
陈夔明知道陈冲在敷衍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他叹了口气,说道:“你阿母早亡,是我照顾不周,你不要犯我的错,什么理想志向,什么千秋功业,等你老了后才知道,都比不过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你若真和昭姬能白首终老,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在父亲面前,无论成年与否,孩子终究只是孩子,陈冲唯有诺诺而已。于是在夜市最后一日,陈冲还是邀请了些许好友和弟子到家里来聚会。像钟繇这等熟人,一进门就笑说:“能进龙首的家门,真是不容易啊,当年天下楷模李元礼的家门被誉为龙门,你家都快赶上天门了。”
韩弘、淳于正、崔琰、孙炎等人跟着起哄,陈冲笑说:“家中简陋,连苍头也没几个,哪里敢招待人?”这么说着,陈冲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一顿雁羹。虽说陈冲最擅长做鱼脍,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前年中淹死在泾水中的士卒实在太多,不少渔民打捞河鱼时,在鱼肚中发现人的指骨,关中自此厌食鱼。
众人饮食一番,气氛渐渐热烈,很快就开始了闲聊,说些近日城中的琐事。有谈佛寺浮屠神异的,有谈家中所收珍宝美玉的,还有谈哪家的女儿待字闺中,正待联姻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最后谈到天子的婚事上了。天子虽然年幼,但也早有婚约,早在董卓迁都之时,董卓便为其挑选妃嫔。
只是如今天子元服,皇后的位置便不该虚悬了。如今的候选不过两人,一是执金吾伏完长女,天子登基之时,便入掖庭为贵人。二是建平将军董承次女,可谓绝色,也于去年入宫为贵人。
无论谁为皇后,其亲族便一跃而为国家外戚,故而百官都极为关注,以众人之意,都觉得董贵人更为合适,毕竟董承有救驾之功,立其为后,也能表彰忠义。
说到这,议郎赵彦走过来,低声问陈冲说:“陈公如何看?”气氛顿时冷了下来,陈冲看了他一眼,知晓他最近与天子相近,他此刻问自己,其实也是天子的意思。陈冲答说:“这本是天子家事,非国事,我如何说?陛下欢喜便是。”
赵彦退回去后,气氛又热烈起来,陈冲端着茶水,心中却不免有些索然。位高权重,也就意味着再无宁静之时,他口中说着是天子家事,但实际上却牵动千百人的心弦。
正这么走神一会,再听众人闲话时,赵彦已说起万年公主的婚事:“自先帝御极,陛下至亲唯有殿下,可如今万年殿下年已二九,有任、姒徽音之美,又有谨身养己之福,却仍无择婿之意,真是咄咄怪事。陛下问了她几次,她都没有言语,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得人家。”
赵彦又问陈冲说:“陈公如何看?”
陈冲面色不变,放下茶盏说:“此亦殿下家事,又何必勉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