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猜测的极对,就在管亥进驻酸枣之前,临淄已有一支队伍乘车出发,自高唐渡过解冻的大河,在一片冰棱中抵达平原,然后沿清河水下清渊,从魏县跨入一片青葱的河北平原,在太行东部,彰水南岸,便是如今冀州的州治——邺城。
虽说在后世,邺城以古都之名如雷贯耳,但在如今,它尚没有这样的底蕴,但却也不妨碍其位置要害。
当年齐桓公遵从宰相管仲的建议,九合诸侯,尊王攘夷,亲率诸侯大军抵达此处。望见此处地势平坦,白云悠悠,西面可遥望太行山峰耸峙,东北面天野苍茫一片,眼下彰水如一条白带闪烁日光。齐桓公看到这幅景象,耳边冥冥间响起箫鼓之声,他向身边询问,随从都答未闻天音。
于是齐桓公对管仲说:“天有遗音,唯我得之,这是什么预兆呢?”
管仲答说:“此地是黄帝之孙颛顼孙女女修之子大业之居所,今日主上闻有天音,可见是古之圣人为主上示警,此地非比寻常。臣以为此地南带六水,西控山川,土丰地裕,主上在此筑城,必可为诸夏之福地,洛邑之屏障。”
齐桓公闻言大悦,便在此地修筑邺城,长期驻兵护卫诸夏。击退戎狄后,又以此严禁诸侯相互攻伐,继而名声日隆。远国之民望齐桓公如父母,近国之民从齐桓公如流水。
齐桓公之后,邺城落入晋国之手,战国属魏,至魏文侯时为魏国陪都。秦并天下后,邺城一直为河北险要。新莽之时,世祖刘秀便是骗取谢躬出城后袭取邺城,这才一统河北,进而夺取天下。
到了今日,邺城归属袁绍所有,袁绍便定邺城为州治,打算效仿世祖之旧略,而成新朝之倚仗。
袁绍虽听从沮授建议,与公孙瓒休战,但到底心有不甘,又一想到刘陈得关中之地,胸中更为郁结。故而他处理政事之余,常常以读兵书、舞刀剑自励,希望自己能够不坠青年志向,成就大业。
等袁绍收到临淄有使者来的消息,他心中欣喜若狂,但面上仍然高密如云,不见声色,只对随行的簿曹从事辛评说:“南方有使者来,你去秘密处置此事,莫让他人知晓。”他的话语隐藏极深,以至于辛评不明所以,等离了邺城去魏县迎接使者,他才知晓自己的职责,辛评因此感慨说:“使君胸中城府,已高至天上。”
袁绍的吩咐辛评自然明白,如此隐秘行事,主要是为躲避赵岐,以免将通贼之名传出。故而他给临淄的使臣都换了身服侍,他们身穿玄色深衣,头戴斗笠面纱,从一个雨夜里默默入城,而后间行小路,从后门进入州牧府。
此时的州府内一片寂静,只听得春雨敲打新叶的沙沙声。辛评带使者们往里走,绕过三个小院,才走进袁绍的书房。袁绍就在这里跪坐等候。
更苍的使者人数不多,不过寥寥五人,且都是青年。袁绍问他们的名字,得知他们分别是东海王朗、琅琊赵昱、下邳陈应、东海麋竺、下邳鲁肃。论及名声,以王朗为最,但观其言行,五人间却隐隐以最年轻的鲁肃为重,这让他不得不对鲁肃另眼相看。
袁绍问其缘由,鲁肃却也毫不避讳,又谦虚又诚恳地对袁绍说:“这都是因为我好友刘晔的缘故。我原本世居东城,幼年丧父,由我祖母带大,一直以来,虽然接济贫困,但也没有什么大的名声。按理说不当居使臣之高位,只是因为好友刘晔深受大将军重用,这才被委以交好的重任。今日得见使君,正是为两国交好而来,在下不才,却愿为使君说交好之道。”
袁绍得知他是因关系受重用,不免稍有些失望。这时候,在一旁旁听的审配哂笑道:“若说是两国交好,鲁君未免有些无稽了。袁君清流领袖,社稷栋梁,乃天下名望之最,今又居河北之地,握有九州之富。贵国虽扶持琅琊王,但脱胎蛾贼,本为天下所共知。两者之别,如烈火之于枯草,沃汤之于霜雪,岂有互存之理?”
鲁肃闻言,面容不加惶恐,反而愈加沉静,他躬身问道:“以审君之所言,是欲斧加肃身吗?”
审配说:“此乃使君之权柄,配不敢妄言。”
鲁肃又问:“以审君之所言,是以灵帝有道吗?”
审配审视袁绍神色,不敢回答。
鲁肃当即说道:“灵帝之无道,本是公论。汉室倾颓,多是其治政之祸,又何必讳言呢?今我主虽从黄巾,但祸出有因,又从琅琊迎奉天子,是为迷途知返。今大军吊民伐丧,所向披靡,以至有三州之地,而威震天下者,是为神武英明,英雄之为也。今与使君结好,正是知晓使君名重天下,是天下有数之英雄,英雄与英雄之交往,非比凡人,又岂是沃汤霜雪能比?”
审配一时不能言语。
袁绍闻言,立刻对鲁肃大为改观,挥手让审配先退下,改称鲁肃子敬,与他谈论临淄朝廷之人物,青徐兖豫之战事,鲁肃皆对答如流,令袁绍更加欣赏,自以为麾下之人,只有沮授能比。不禁起了招揽之心,对鲁肃说:“子敬如此人才,何如入我府内,我必委以方面之任,以图大事也。”
鲁肃面色安然,答说:“使君如云上之龙,肃如渊中之水,风云际会,虽有相交之时,却终不比龙飞九天,水流沧海,各得其所。”
袁绍对此深感遗憾,却也只能收回前言,进入正题,他问鲁肃说:“既如此,子敬为临淄之使,声为结好,便当知两国相交,不为空议,唯以利往,子敬可为我言。更苍举国攻兖,兵临大河之南,胁我肱股之后,有何利可予呢?”
鲁肃笑道:“使君未免明知故问了。刘玄德将征关东,已是皆知之事,我军兵势虽盛,莫非能胜过他?十余万北疆精锐,都为其所尽灭。以致关中之地,尽在骑手,再得使君之助,秦扫**之故事,又将重现于今日了。使君四世三公,莫非去当一个卖履舍儿的臣子吗?”
袁绍对此一笑了之,只饮了口浆水,而后慢慢说:“若临淄天子想以此一张空口便说动我,未免也太轻率了。兖州刺史曹操,本是我儿时好友,故而我一力保举,以其为河南屏障,今日你们大军夺取兖州,还要与我相互交好,不会觉得太过荒谬吗?”
鲁肃早就料到此言,他从陈应手里取出一副地图,站起身缓缓走到袁绍面前,先说:“使君所言,未免多虑了,我军即攻兖州,刘备大军一到,河南之争必不可免,又如何胁取河北?与使君交好,又岂不是为使君屏障?何况现在关羽与曹操合军,曹孟德是为使君之屏障,还是为长安之屏障,犹未可知。”
说到这,鲁肃打量袁绍面色,见他面色仍旧沉静,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其手指敲打桌案,可见其心中多有考量。鲁肃知道火候已到,便展开手中地图,献于袁绍说:“将军请看此图。”
袁绍不明所以,接过这幅地图,只见这地图并非是九州地图,也非是州郡地图,只是一条狭长的山岭,密密麻麻的标着要道与山堡。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太行山的舆图,心中震惊不已,放下地图,向鲁肃迟疑问道:“这是何意?”
鲁肃说:“使君既然言利,朝廷如何能不应允?我出使之前,大将军谈及使君忧患,以为使君近日必为黑山所扰,又无山川之险,故而畏惧长安,不敢与朝廷交好。大将军之意,便是以朝廷名义,召回黑山诸部,以黑山之所辖,换取兖州之地,以求使君之情谊啊!”
“黑山诸部如何入兖?”
“借使君河内之道,出壶关,过朝歌,经黎阳,先破东郡,而后渡河南下。”
袁绍瞑目片刻,而后说:“兖州可予你,东郡则不可予。”
听言下之意,鲁肃知道交好的使命已然成功了,他欣然道:“使君之言,无非是想全据河北之险,又何必整个东郡?不如这般,我军只要濮阳、白马、燕县这河南三县,其余东郡河北诸县,皆归使君。”
袁绍微微颔首,又说:“可。既如此,我可与临淄天子密结盟好,我图河北,贵军图河南,互不侵犯,违约者当诛。”
鲁肃微笑应是。双方互立盟约,约定双方互遣质子,袁绍遣其女,张饶遣其子。但这盟约应袁绍要求,并不公开,那有几分效力,也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鲁肃心中也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结好本质是一个反长安盟约,只要有关中不破,更苍军又能于兖州稳住战线,双方就必定不会毁约。
说到底,其成败到底如何,还是要看接下来的战事。
到二月二十七日,黑山军诸部应临淄朝廷诏令,借道冀州,攻入东郡境内。袁绍则遣使对刘备宣称,黑山军六十余万众倾巢而出,冀州力不能止,举州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