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日,也就是初平三年的最后一天,整个朝堂的官员都随天子到宗庙祭祖。毕竟先帝过世以来,朝廷接连辗转流离接近三载,数次遭遇倾覆之险,直至今日才堪得保全,百官庆幸之余,以礼也当禀告先祖,希望九天之上,冥冥之间,祖宗们也能保佑汉室,使汉室否极泰来,天下重享泰平。
经过一番繁复的礼节后,天子身穿十二旒龙纹冕服,上着玄衣,下着朱裳,缓缓走上明台,向天地朗读陈冲亲写的《告社稷祖宗安汉文》,而后将表文焚入书表,见台上一缕青烟消散后,陈冲与刘备领群臣向天地社稷三拜,再向天子三拜,而后太常三敲巨钟,以作礼毕之音。在澄澈钟声的涤荡下,百官毕恭毕敬,跪伏阶下,听天子宣布改元,将明年年号改为炎兴。
改元从来都是国家大事,根据《汉书》记载,元狩元年十月,世宗出去狩猎时,亲自捉到一只独角白麟,群臣见过后,都认为这是吉祥的神物,值得纪念,故而立年号为元狩。
自此之后,国家以年号为纪年,而若非国家经历大事,都不得妄改年号。
只是时过境迁,在三百年后的今日,国家动荡不安,先帝频繁更改年号,诸如建宁、熹平、光和、中平,希望以此祷告上天,使其恩泽大汉,但哪里有片刻作用呢?先帝之所为,真可谓是本末倒置了。
此次国家改元,百官先后提出三个年号,分别是永平、汉寿、炎兴。
提及永平之时,陈冲与刘备商议片刻,对公卿说:“世上岂有永平之年?中平有黄巾海沸,初平有董卓篡逆,永平又当有何害?不吉。”
然后又有汉寿,两人却还是不满,刘备说:“汉寿之名虽佳,却非是此时年号,国家尚且昏乱,天下尚未平定,我等以何称寿?此乃治世之号,再换。”
最后是陈冲自己提出炎兴年号,解释说:“炎汉火德,连遭祸水,以致有倾覆之忧,这正是我等志士奋发之。何为炎兴?我等以身作薪,而兴火德,共建新世,诸君勉之!”百官闻言皆无异议。
而关中的百姓听说新年号后,都非常高兴,相互传着说:“拿人做薪的小吏天下到处都是,要以己做柴的使君,我们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祭拜完毕后,天子留陈冲与刘备一起在宫中用膳。天子平时向来沉静,但在刘备陈冲面前,话却格外得多,他先是问两人对先帝的态度,随后又问先帝对两人的态度,两人都据实相告。
等天子得知刘备手中有一柄先帝赐予的中兴剑,他忽发奇想,请刘备在宫中舞剑,刘备思量片刻后没有推辞,当即派人去取剑。
剑到之刻,陈冲借来一支横笛,坐在刘备一旁,为其鼓吹《甲士列阵曲》,笛声清越激扬,似直抒甲士胸臆,宫殿之内遍是热血沸腾的征伐之声,天子明明见过战场尸骸,但此时见刘备剑光舞闪,一时间竟气不能已,冷汗涔涔。陈冲见状,只好停下奏乐,对天子说:“征伐乃是臣子之事,陛下不必介怀。”
这次宴席就这般结束了,会后,刘备与陈冲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他感慨说:“陛下虽然心性胆量都是非常,但到底是文质之躯啊。”陈冲在一旁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有爱人之心而无杀人之心,也就少了许多争端了。”
两人说着话走出宫门,直接就往司隶校尉府赶,毕竟除夕之夜,两人都还是希望与家人齐聚一堂,不料一个转角,他们迎面撞见三个武人。这三人头戴突骑皮帽,身穿戎服,外面套着皮裘,腰带上挂着短刀,一看就是军中高官,陈冲认出为首的是高准,便停下脚步等他们过来。这个时间还来找他们说话,显然是有军情要事报告。
高准看见陈冲刘备身影,非常高兴,拱手对两人说:“大将军,陈使君,东边的雒阳传来喜讯了,说是幽州的刘州牧使者已经到了,说是能派出两万援军协助东征,二十天后便能抵达雒阳呢!”
这全然符合陈冲的预期,他与刘备对视一笑,转而问高准说:“只有这些事吗?这还用不着你来传信吧!我看到你过来,还以为是凉人又打过来了。”
“那怎么可能?奋武将军前几日不是说,陈仓的凉人不敢接战,望见大军就逃往武都了,哪还能杀到这儿?”
说到这,高准颇不好意思,笑道:“其实是军中兄弟寂寞,今日去城南打了几头鹿回来,又不想独享,便希望将军与使君能到军中过夜,士卒们也会高兴些。张将军已经被请过去了!”
听他如此说,几人都笑了起来,陈冲接过话头:“那要看你们的鹿肉做得如何。如果难吃,我还是宁愿在家,多陪陪我的昭姬与小儿!”话如此说,但他不做犹豫,先到府中跟妻子家人告罪一声,当即骑了青隗,与几人一齐到城北大营。
此时已是深夜,但大营中一片欢腾,篝火与肉香几乎弥漫到整个渭水南岸,营中的火热气息似连冬日的清冷都驱散了。
在陈冲安排下,军中向来是禁酒的,自然平日里也就无酒可饮。但今日是例外,士卒们便从长安城内带出来了这些酒水,也不知搬了多少坛,以致于到处都是比拼酒量的士卒。而主营里正如高准所言,烤着几只剥完了皮的麋鹿,血水和着黄亮的肥油滴答滴答地落在焰火上,冒出阵阵白烟。一见到两人到了,士卒们便开始起哄,簇拥着陈冲与刘备挤到张飞身边,三兄弟极为感慨,心中非常可惜关羽不在此处。
过了一会,军营中陆陆续续传来打更声,这是一个征兆,告诉大营的所有人,初平三年已然过去,炎兴元年正式开始了。
一些人将目光投向刘备,刘备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想到便说,他手持一盏酒,轻轻站起,但现场已然是一片肃静,众人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空气流动的声音,刘备慢慢说道:
“古人常说因人成事,也常说因事废人,刘备历经战事,有胜有败,对此可说深有感触。若说天下英杰,我用兵不如庭坚,胆气不如云长,武勇不如翼德,博学、家声、智谋,亦皆非长处,行走至今,唯赖有一股奋进之气罢了。”
“但天下奋进之人何其之多,无论鱼鸟禽兽,虫草花木,皆有欲成之事,将发之志,又何况天下英雄呢?刘备得以有今日辅政之位,而将行匡扶一统之举,这都是有诸位支持辅佐的缘故啊!”
话到此处,他将酒水一饮而尽,而后又斟满,接着说道:
“诸位随我征战,时间不论长短,交情不论深厚,皆是慷慨义士。毕竟割舍天伦之情,抛却挚爱亲亲,又舍生忘死,托性命于刘备,非真义士,孰能如此?今日想来,战场之上,诸位没有抛弃刘备的,战场之下,诸位也没有诋毁刘备的,念此深恩如海,刘备每自思量,无不感彻难安,虽有黄金千两,绢帛万匹,又何能报哉?”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答说:“将军何故如此,天下凋敝,百姓饥寒,若非将军倡义执剑,我等皆是道间枯骨。等死而已,若能马革裹尸,总胜过病死榻上!将军之恩义,与我等如同父母,为将军战,虽死何憾!”这番言语道出士卒心声,皆高声附和。
等声音再静下来,刘备再迈前几步,缓缓说:“人之性命,岂是如此贱物?念我们死去的同袍,又岂是为死而死呢?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故而刘备每念天下百姓,每念烈士英灵,一心所愿,唯有匡扶汉室,平天下之乱世,还百姓以太平。”
他高声道:“刘备志大才疏,不度德量力,唯有此言此志,犹如天日朗照,虽百世流转,尤不忘也!”
说罢,他将三次将酒水洒下再斟满,先后说道:
“敬大汉天子!”
“敬大汉社稷!”
“敬大汉英灵!”
刘玄德言辞慷慨,神采鸿飞,众将士神色皆动容,皆高举酒盏,以应大将军。而后欢宴如故。
宴席一直持续到辰时,士卒与军官们一夜尽兴,都回营歇息去了。而刘备与陈冲缓缓走出营帐,正好撞见炎兴元年的第一次日升,它从骊山山巅出现,金灿色的阳光将雪山、冰河、长安一并囊括,虽然是萧索的景色,但他们都感到沁人的温暖。
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桃阳里的时光,转眼间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刘备笑问陈冲:“炎兴之年,会是怎样的年份?”
陈冲感受着日光的温度与东风的清凉,在他心中酝酿起一股别样的豪情,他以马鞭指长安说:“会是千年之后,亦为四海传唱的岁月。”
说罢,他与刘备告别,策马快步踏上入城的官道,他知道妻子一定还没睡,正在家门口盼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