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空逐渐变得晦暗不清,渐渐地飘起了秋雨。远处的树林、水岸以及无边无际的凉军营垒都不见了踪迹,势力所及,渺若无人,长安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寂静之中。
凉军又开始攻城了,南城的沟壕早已被土山所填埋。凉人如蚂蚁般向沟堑后的城墙涌来,刚刚被洗去血水的大地瞬间被无数的皮靴踩成黄黑色的烂泥。细雨仍在空中密密地飘落,远处城垣无声,宛如巨大的坟冢。
很快,安门响起了厮杀之声,接着是西安门、覆盎门。搁着如丝如缕的秋雨,杀声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冲霄而起,反而变得极为微弱,好似从极遥远处飘来的。
城墙上的大鼓们还在敲击着鼓声,未央宫里也敲起钟声,悠扬的皇宫巨钟声仿佛天外之音穿透雨幕,传递到长安城每个人耳里。长安城的街道上也是一片寂静,说是戒严,实际上街道上巡逻的卫兵也没有了,剩下的要么去城上加入厮杀,要么已经调入宫里准备工事,导致整个街道空空荡荡,什么人也看不见。
剩下的长安居民们都蜗居在家里。为了保命,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一些人用石块、巨木、水缸等一切想得到的事物堵住院门,又开始想方设法地在家院里隐藏粮食财货。一些人则是把家中值钱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希望凉军攻入城池时,把这些献上去后,向凉人们祈求,总能保得全家性命。
当然最为着急的还是那些官吏们,除去还在宫省中守备的宫省公卿,底层的官吏们看到重伤的吕布被拖入宫中,当即便明白城池坚守不了多久了,纷纷改换衣服,做贫民难民打扮逃出府院,到穷人聚集的寺院与道观里,祈求可以骗过凉人的耳目。虽然行动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在心里祈求祖先庇佑,让他们渡过此次劫难。平日里跋扈、暴戾的人,作威作福的人,此刻面临的生命的威胁,却恢复了鼠兔般的懦弱。苍天也许会怜惜这些可悲可怜的人,但却无力拯救任何人。
此前朝廷给益州刘焉、并州刘备陈冲发信求援,益州牧刘焉收到诏令后,其实也说要发兵勤王,命张鲁突然出军汉中,汉中的兵卒早就被调光了,为张鲁一举所收复。孰料收复之后,张鲁四万大军便一步也不动,滞留在阳平关处。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并州刘备与陈冲,但今日他们是决计到不了的。
满城剩下的都是无心再战的伤兵与新兵,奋武将军吕布还在宫中急救,靠什么抵抗凉军的猛攻呢?或许是这缭绕全城的钟声吧。这个时候的长安城,与其说是在抵抗,不如说在祈祷天降奇迹,但上天降下的,只有杳杳而落的秋雨。
到了申时,西安门处的喊杀声突然大了起来,凉军终于攻破了第一个城门,将他们的怒吼转变为每一个长安人的恐惧。当时,吕布被陷阵营和杨彪拉回宫中后,负责指挥戍守安门的乃是侍中闵贡。
三年前他是从常侍手中救回天子,辈封为都亭侯,但此后一直被董卓闲置,终于在此次被重新启用。王允一死,他便以曾手杀常侍为由,向天子请命到阵上督战,董承知他忠诚可用,便答应了。但此时吕布一伤,能够指挥军队的也就是闵贡了,他不缺少胆气,效仿吕布,手持长剑亲自上阵杀敌,用以鼓舞士卒,但是凉人到底不比常侍,几个人见他衣着华丽好似高官,便抢着围攻他,闵贡顾此失彼,被凉人连刺五矟,当场身死,军心也就随之崩溃。
公卿们对这个消息是有所预料的,但是当破城真的到眼前时,他们也不免为之心惊。尚书台的大人们又派出一些人到城门处打听,结果打听的人还没回来,败兵已经开始涌入未央宫。居民们见状也颇有些失措,跟着往宫门内跑。有些人想要打听消息,但很快就见到了尾随他们进城的凉人,正沿南北向的街两侧行进,人数之多望不见头尾。
此时未央宫内兵不过千余,顿时内外大骇。当时宫城值宿的乃是新任虎贲中郎将李肃,董承就命他收罗败兵,阖上未央宫各门防御。但络绎不绝都是逃入宫中的官吏和难民百姓,各门都难以关闭。李肃只好狠下心来,令亲信督守各门,只准放有武器的军人进城。一时内外大哭,一直穿到尚书台所在。尚书台诸公都面色纠结,有些悲悯的人甚至躲到宫内听不到的地方,以欺骗自己,没有这等悲惨景象。
酉时,天色昏冥,细雨飘扬,远处的城南与城西相继有火光窜出。随后,张辽、曹性等守城将士也相继败归宫中。此时不光西安门被破,安门、覆盎门的守卫也都溃散了,凉军们逐渐从城南各门涌到城西、城南甚至城北处,把守城门后,把围城的栅栏撤去,再以重兵守卫。
未央宫内一片乱哄哄的,入宫军士至少有三千余人左右,却因为编制已乱,一时无统一调度。诸将都向建平将军董承汇报情况,董承再转告天子。天子身陷如此情形,也不由得面怀悲伤,他却不是因为自己而悲伤,他问董承说:“今日破城,京师隳没,乃是朕在城上胡言的缘故吗?”
董承看着他尚显稚嫩又显青春的脸庞,心中升起一股同情,他劝慰道:“陛下不必自责,奋武与各位公卿都不曾反对,这怎会是陛下的过错?”
然后董承又去问吕布的伤势,太医说奋武将军命大,挺了过来,但是什么时候能够伤愈,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听完这句话,董承感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挺直着脊梁去整顿军队。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于此同时,各部凉军首领正式进入西安门,各自指挥着部署趁夜入城。凉军大部正源源不断地从三面进城,并开始进一步合围夺取城中宫殿。此时恶战大体已经结束,但各门各城尚没有完全接管。因为未央宫完好,尚待攻城,凉军仍勒令军纪,并无大的烧杀发生,只是严禁城中人出城,并收缴俘虏与投降的北军武器。
在贾诩的安排下,诸将入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皇甫府。皇甫坚寿与皇甫郦在得知王允已死后,对诸事都已想开了,府门之间的缟素都已撤去,打算用一些钱财向凉军买个平安,孰料凉军破城之后,不仅对他家秋毫无犯,而且竟又见到了凉军的首领几人,这让他们措手不及。
贾诩与徐荣等人恭恭敬敬地对皇甫嵩的遗体行礼,而后又见皇甫嵩府上二十余人,家用不过两车而已,这让他们备为感慨,都说车骑真是清官,又想分给皇甫嵩家一些财货米面,被皇甫坚寿给拒绝了。
贾诩问其缘故,皇甫坚寿直接回答说:“大人生前曾教导小子,不可受不白之财,尤其是军中之财。”
见皇甫坚寿抬出皇甫嵩,贾诩不由苦笑,他问道:“侍中也曾在朝中为官,总不会也以为我等是包藏祸心吧?世事艰难,为人也艰难,车骑的下场就是我等的前鉴啊!若非求活,又何必走到这一步呢?”
皇甫坚寿没有回答,看了贾诩片刻,说道:“此次贵军行动无影,作战如神,应当都是贾君的手笔吧。”
贾诩吃了一惊,他左右环顾,见其余同袍都看着自己,显然也很吃惊。贾诩平时深居简出,也不亲自领军冲锋,最多是策马旁观而已,并无人知晓他军中谋主的身份,长安朝廷至今还以为凉军领袖乃是牛辅,孰料竟在今日被皇甫坚寿叫破,贾诩心中顿时起了杀心。
皇甫坚寿倒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如实说:“大人生前曾说,他死,朝廷必生乱事,若是董公能平息乱事,定然是贾君受到重用的缘故,因为朝中只有贾君才能与他仿佛。我等见董公已死,还以为便是贾君也无力回天,不料贾君才高如此!我等也不得不佩服大人先见之明。”
贾诩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感叹说:“我能料生,车骑能料死,怎能说与车骑才能仿佛呢?”随后又顺口问道:“车骑可还有其余言语交代?若有困难,我等不吝财宝性命,也必尽力助之。”
皇甫坚寿犹豫了片刻,还是答说:“谈何性命?我为家中大人求名,故延缓离京之事,如今心愿已了,只求贾君放我等离去。”
“今日我等破城,必不伤及侍中,侍中何必离城呢?”
“既是贾君问起,我便斗胆直言,大人生前还有言,贾君今日虽能攻破朝廷,但天下尚未定,人心尚未定,在大人看来,能成大事者,终为陈庭坚、刘玄德二人。将军今日虽胜,将来却不可知。”
一旁的李傕郭汜闻言大怒,直欲对他挥刀,却被贾诩拦下。贾诩回头直视了皇甫坚寿片刻,仍笑着说道:“车骑说的自然有理,但是侍中也不必急着离去,并州大军前来,就在这几日了。”
他稍闭双眼,整顿气息,又变了副冷淡脸色,字句说道:“至于谁胜谁负,在这几日内,也就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