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干抵达离石后,州府幕僚在深夜里得知白波叛变消息,莫不惊恐莫名。杨会勉强把幕僚都召集府堂随,现场仍是一阵慌乱无序,等陈冲终于身披薄衣,踱步走入堂室,幕僚们便一齐聚拢过来。
西河太守杨会对陈冲说:“郡内的郡兵多为明公调往河东了,如今城中仅有两千郡兵,而且多是未参过大战的新卒,不堪一战。而白波叛变,其军势何止为我十倍?明公当速退太原!”
陈冲看了杨会一眼,一言不发。西河从事徐庶则满怀疑惑,上前道:“我与韩暹、杨奉常有往来,他们怎会如此行事?我看其中定有蹊跷,还是再打探打探罢。”
太原从事陈群则摇首说:“如此大事,岂是区区曹椽敢谎报的?观此前韩暹、杨奉在宴席举止,分明是早有反心,否则族兄留其夜话,他等怎会拒绝?必是受了董卓招揽,不能自持,这本是小人常有作态,何怪之有?”
主簿简雍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忙上前劝道:“这不是尔等该说的话,如今大难在即,还是听使君作主罢。”他回头对阴着脸的陈冲挤眉弄眼,低声催促说:“庭坚,你快说话啊。全府上下,性命都系于你一身呐!”
陈冲看了简雍一眼,点点头。但他还是没有立刻言语,只因他心中的情绪多到无法言喻,可他偏偏是不能够将这些情绪表达出来的。他多情,但他更加清醒,更懂得克制的必要。如今的情形已不允许他再犹豫半刻,所以他必须强行将这些杂念排出脑外,专注于应对这滔天巨变。
即使如此想着,他还是得借助一声太息,这才将情绪都收敛于胸腹,言语果断地对众人道:“杨奉韩暹叛乱,当然是真事,不能存半分侥幸,他三日前传信于我调兵,我便当察觉,如今看来,已是晚了。”说到这里,他微微沉默,再接着说道:“而且与他同行的,必有董卓兵马,毕竟韩暹杨奉做事,我素素有知,断不会如此滴水不漏。”
还未等言语掀起恐慌,陈冲继续分析道:“河东有翼德坚守,如今却全无消息,可见他们当是从上郡前来,而上郡之间道路多是荒地,不便运送辎重,而董卓此行如此隐蔽,想必所派兵马并不会多,当在二万数左右。”
各幕僚松了口气,若是约六万大军,以雁门与太原的兵力便足以应付了。
但见陈群上前,道:“话虽如此,却无法解当下之急。正如杨府君所言,叛军近在咫尺,而城中仅有郡卒两千,《兵法》有云:‘十则围之’。族兄,今在城中坚守,恐怕将十死无生。趁如今叛军未至,我等当速弃离石,暂退太原,以图整兵再战!”
众人闻言,虽颇为不甘,但都无言反驳,显然是认同陈群所言。陈冲却摇首道:“你说得有理,可我一步也不会退。”众人皆大惊失色,问陈冲缘由,陈冲不予详谈,只说已腹有良策,不可公之于众,接下来便不容分说,连下三道军令。
第一道军令,令杨会统治州府官吏,去劝领离石周边百姓,将他们尽数带入城中,等入城之后,征发其中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到武库分发兵械,划分守城区域。预计城中会有三万余人,征得男子万人左右。
第二道军令,令城中这两千兵卒,先分出一千,由孟建带领,去南北两道山野中,等百姓撤离后,先沿水畔纵火,再于村庄中纵火,最后于山野间纵火,坚壁清野,要将离石周边烧成一片白地。
第三道军令,令城中所有居民登记名录,上缴积粮畜牧,由州府看管,陈冲亲自督办,每人每日到名录前按名领粮,守城男子一日二斤面食,老人女子一日一斤三两,孩童一日一斤(汉末一斤约为当下半斤),无论官秩大小,地位高低,一律按此发放。事起仓促,城中并未积蓄多少粮草,陈冲只能如此处置。
最后,陈冲让五名新入府的青年幕僚留下,说是有信件托他们转送。
几番命令下来,听陈冲布置井井有条,面如静水,州府各人都领得任务,他们心中的几分疑虑都尽数去了。散会时,他们已胸有成竹,还相互勉励说:“使君向来用兵如神,数年来大小六战,每战必胜,而杨奉本也是他手下败将,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于是都放心行事去了。
等人群散后,陈冲脸色转红,他颓坐在案席间,低头问留下的幕僚道:“他们都走了吗?”
一人从门畔向外探头张望,回报陈冲说:“禀明公,诸君都已走尽了。”
“把门关上吧,我有要事要说,事关重大,不能让他人知晓。”陈冲低声说着。
剩下五人面面相觑,他们都入府不久,未经大事,原以为使君只是要交代些细枝末节,孰料竟是大事,忙把房门阖上,到陈冲面前跪坐待令。
房中的灯火灭了少许,光线随即暗了下来。陈冲看了他们一眼,在阴影里露出忧愁神色,随即摇晃着起身,在案边点亮一盏油灯,又从案席上取出纸张笔墨,在油灯下边写边对他们交代:“我方才所说,有真有假,但这里有五封信件,需要分别交予你们,其中有三封比较简单,要分别带到晋阳、平城、雒阳,一封较为困难,可能需要突破兵围,送至解县内。”
说到这里,陈冲咽不下一口气,便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但还有一封信,非常重要,事关全局战事,可也非常危险,一路上虎狼窥伺,险象环生。因此须得有非要忘我去忧,舍身为国不可,不然不能成事。我不勉强你们,但还是希望,有人能为我走此一趟。”
说完,陈冲看着这些青年,眼里露出期盼神色。这五人中有一人乃是陈冲族弟陈忠,陈冲本想让他前去,但看陈冲如此郑重,陈忠知他所言非虚,心里当时打起了鼓,眼神躲闪,这下令陈冲颇感失望,他再望其他人,剩下四人中,有人是畏惧不敢赴险,有人是自觉能力不足,几人相互看了几眼,都见眼中带有犹豫。
就在陈冲以为无人应声时,一个青年上前道:“明公既有所求,又事关全局,我岂敢不奋死效力呢?”陈冲看过来,认出他是新任的议曹从事田豫。田豫本是公孙瓒部将,如今年方二十,但在军中久有智名,刘备与他一见,颇为投缘,便从公孙瓒手中要了过来,塞入州府里做事。
陈冲见他挺身而出,心中欣慰,便先将其余四封信写好,又问谁愿前去解县,这下他族弟陈忠连忙出身,接了过来,陈冲这菜高兴起来,又勉励了他一番。等各人分配好后,陈冲令他们快速出城,信到之后,随军行动即可。
很快,房中只剩下田豫与陈冲两人,陈冲收好笔墨,见田豫端坐地有些拘谨,便对他笑笑说:“国让,放松些,虽是家国大事,可你既然应下此事,要有一身望绝壁之淡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
田豫愣了片刻,将这两句话微微咀嚼,随即明悟道:“明公是言,大绝之于大望,不过一念之间,一线之隔。”
陈冲微微点头,为田豫倒上一杯热茶,递给他,赞叹说:“玄德常夸你有大智慧,不是虚言啊。”他回到坐席间,见田豫此时神态已淡然不少,当即考校他道:“国让,你觉得我会交予你何事?”
田豫茫然地摇头,陈冲便说了两个字:“美稷。”田豫闻言,立刻道:“明公是让我去美稷求援?”但他随即察觉不对,若是如此,如何称得上难事?低头沉思片刻,他悚然起立,问陈冲道:“莫非是朝廷已在招降匈奴?”
陈冲默认,随即补充说:“我深知杨奉韩暹,杨奉胸无大志,韩暹为人谨慎,若非铁弗部归降董卓,他们绝不敢过岸来,了不起烧船自守。也只有铁弗部归降,董卓派兵才能悄无声息。”
“但美稷本为匈奴王庭,自收复以来,王庭无单于而有诸王,一时之间,意见芜杂无定,不管他们是否会投董,但决心定然不会坚决。现在还没有董卓大军消息,想必他们还未说动诸王,国让,我希望你效仿班超,前往王庭之中,令匈奴诸王不敢反叛。”
田豫闻言沉默。
知他心中仍有畏惧,陈冲便转问田豫:“国让,今日长文提议撤军,你知道我为何不撤吗?”
田豫揣测片刻,答说:“是为征西将军拖延时日罢。”
陈冲摆手否认,叹气说:“太原地势险峻,不至于需要我拖延时日。我在此不退,还是因王庭缘故。”
见田豫仍是不解,他笑了起来,继续说道:“今我坚守离石,你便可与匈奴诸王言语,说我陈冲堂堂男子,身在离石,一步也不会退,身在城在,身亡城亡。他们便不会轻易投董了。”
说到这里,陈冲不再言语,等田豫思量。田豫又是沉默良久,他已知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宜,若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先道:“班定远以夷制夷,非一人之力所能为。”
陈冲顿首以示理解,随后建议说:“你可去找杨府君,带三十人去美稷,每人带两匹马,但最好只带斫刀,勿着战甲,否则易于露怯。”
田豫又说:“只是这事还少不得征西将军,明公可有安排?”
陈冲笑了起来,他说:“看来此事交给你,是不会有错了。”他最后肯定道:“要对玄德说的,我已寄出去了,你先去美稷,先撑过几日,她随后就到。”
陈冲将州牧的节杖信物赐予田豫,对田豫承诺说:“若此战我军能胜,国让当居功第一。”
等田豫退出房门,身影消失在夜幕里,陈冲的面色放松下来,继而急剧变化,他不断地低头咳嗽,似是要咳出自己的喉管,等他终于向袖袍咳出一口猩红,他才觉胸中痛快,头中清醒。回头照铜镜,镜中自己脸色惨白,陈冲对他露出苦笑,他亦回以苦笑。
他默默吟诵:“朱弦悄,知音少。”随之又念道:“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