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的失败是匈奴王侯可以预料的,但单于被亲卫擒获送往汉营的消息传来,众人还是不免惊疑。他们私下里沟通联络说:单于虽说待我等凉薄,但待亲卫随从都是慷慨无疑的,如今却被他们捆了,羊儿似的送到汉军中去,可见金银并不是能拉拢人心的事物。
当他们率领部众,与汉军将领见面之后,刘备以匈奴礼仪宴请诸王。宴席上,汉军将领与匈奴王侯杂处,朔方义军也列坐其中,刘备在主座上对众人劝酒,而关羽张飞侍立两侧,他们一人持长刀,一人持长矛,面不改色宛如两座铁塔,如鹰隼般俯视着帐中会者,王侯们战战兢兢,用餐酒肉却食不甘味。
陈冲在副座主持宴席,见如此情形,便让人上了道肉羹,肉羹撒上天竺胡椒,羊肉膻味尽消,会上食客无不口中生津,连连下筷朵颐,关羽张飞也都侧目视之,气氛这才缓解下来。陈冲令他二人坐下,又将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何萘平林招来,对他说:“死者已矣,生者若不能生活如昔,徒令死者伤悲罢了。”何萘平林垂泪应是。
会上陈冲又提议刘备剑舞,自己以笛和歌。刘备欣然应允,当即抽出中兴剑,在厅中露出寒月般的剑芒,陈冲便以笛奏《朱鹭》之声,曲声咽咽扬扬,剑光如鹭鸟翻飞,刘备身姿英武,剑术高超,挥舞间自有一番纠纠之风,会上宾客皆为其倾心,曲词如下:
“朱鹭鱼以乌,路訾邪鹭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谏者。”
一曲再三咏叹,听者皆知曲中有征伐之声,待曲调平息,刘备收剑归鞘,问陈冲说:“庭坚曲中有不尽之意,可否为我详解?”陈冲放下竹笛,对会上宾客说:“我等在此欢宴,却仍有未竟之事,未成之功,不得不叫陈冲思量。”
他稍微停顿,待众人全看向自己,方才又说:“定襄、雁门本属国家故地,而后迁予友邦以安众居。可如今鲜卑连年侵扰,诸郡离散,雁门已失,定襄又危在旦夕,呼衍王求援于刘使君,刘使君以匈奴不安,则鲜卑难御,故上为朝廷计策,下为黎庶思量,方才有废立之举,如今诸位即来,我军兵甲已足,气冲霄汉,正是驱逐外虏之时,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宴席当即转为军议,铁弗人与且渠人自然并无异议。刚投诚的匈奴王侯本也心怀迟疑,但一众人先见关羽张飞的威武,后见刘备舞剑的英姿,又为陈冲细致的安排所感动,都拱手对刘备行礼道:“这本就是我国中家事,如何劳烦使君费心?使君但有驱驰,我等都甘效犬马。”
军心可用,但仍有不少问题亟待解决,如今两路大军汇合,一时间规模直逾十七万之众,匈奴举国的战士,基本都汇聚在此处了。食住用度,大军一日可食一县赋税,纵然是汉军抄袭美稷王庭大发横财,陈冲也颇觉奢侈,因此大战之前,刘备得设法迅速凝聚军心。
于是刘备在匈奴诸部中下令:独孤部、宇文部、呼毒部等在朔方已久战的部族可先淘筛伤病患者,由大且渠带领返回美稷休养。同时又对军中宣传,在场是独子的,可以上报退役,先行返乡;若是兄弟父子都在军中的,可以上报退役一人,以确保家族传续;若是年未满二十的,与年已满五十的,也以年岁不当免役。
两日之内,大军裁退近七万之数,不少匈奴部民何时见闻如此行事?一时间军中父子告离,兄弟相别,战友垂泪。离人都与留人叙说:刘使君心念我家,仿佛父母,远胜单于,汉人常说投桃报李,你等既在军中,又要与鲜卑征战,切莫畏战不前,以致兵败,徒令族中蒙受不齿之名。
但最出人意料的还是且渠智牙斯复用一事。且渠智牙斯为于夫罗平叛在前,尝与汉军开战在后,虽不是于夫罗死党,实际上却是他独撑大局。在于夫罗被擒的情况下,智牙斯本人都已做好被杀的准备,孰料刘备将其复用,主持美稷大局,刘备起用他时,扶起他恳切说道:“君乃国中智者,惜哉明珠暗投,如今诸部形势繁杂,我不胜其扰,全军能为其劳者,舍大且渠其谁?还望大且渠助我稳固王庭,则鲜卑区区,何足论也!”
智牙斯感动莫名,只能再三叩首。到得美稷,他携伤患离去时,回首夕阳下,整顿完成的汉军已然开始向定襄进发,他们行动迅速,急着赶最后的时间,大且渠清晰得记得分开时,军中每人的面孔坚毅如铁。如此军伍如何败战?这样想着,大且渠卸下重担,自率着绵长的队伍打马入城。
魁头自平城再次出兵以来,如今刚过三旬。但其铁骑践踏,威势无匹,当真是刀山枪丛,皆如靡粉一般。
起初他先围攻武州,武州小城,守卒不过万余,而鲜卑大军掳掠四周游牧部民,斩首扔入城内,城中守卒为之丧胆。魁头便当日攻城,围三阙一,城守卒见有一条活路,也无心拼死作战,呼延于勒硬撑两日,观察将士作战不力,自知陷落早晚而已,只能率残部星夜逃亡中陵。
中陵尚有靳部八千守卒,于勒都草草与其汇合后,又为魁头追击围困,好在中陵为须卜氏精心经营,尚能坚持,但在第十日间,鲜卑人偶然从一荒村中觅得地道,地道尽头距城中不过百丈,于是魁头派人昼夜挖掘,于第十三日挖入城角,数千鲜卑勇士突然杀入城中,中陵守军猝不及防,中陵也为其所破。
呼衍于勒都只能带领千余士卒突破重围,发现南路为鲜卑断绝,只能再辗转至善无城内,但此时魁头也无心看管于他,只留下一千骑士在善无城郊监视动向,其余部众则继续西征,定襄此时已无可战之兵,武成、桐过、骆县、箕陵四县也应声而落。
等汉军抵达沙南城时,定襄一郡几为鲜卑尽数攻克,只剩下沙南的守卒与鲜卑人隔河相望。
魁头进展之快,实在出乎陈冲预料。按他计划,只要箕陵不失,汉军便从沙南渡河,至箕陵后再依河列阵,南下与鲜卑主力邀战,若鲜卑退战,则收复失地,若鲜卑应战,正一决胜负。但如今慢了一步,那便如对弈般失了先手,会战的地点便不由己方决定了。
望沙南城南北,能轻松渡河的渡口只有两地:南下只能从河曲渡渡河,北上只能从沙陵渡渡河。河曲渡距离沙南两百里,且河岸处多有山岭相傍,鲜卑只要据守险要便能以寡敌众,只要通晓定襄西河两郡地理,便绝不会从此进军。很显然两军统帅都深知这一点,两军几乎不约而同地沿河水向北继进。
沙陵渡,顾名思义,渡口处乃是一片沙滩,四处起伏,成就一片连绵的沙丘,但终究还能看见些许灌木野草,而在渡口向西处二十里,一条纤细的河水支流暂时挽回些许生机,但再往西去,便是茫茫的河套沙漠。
汉军到此地筑营时,已是四月中旬。此时正是初夏,河水滔滔而过,在两岸裹挟起黄沙无数,刘备看将士们在南岸忙碌,自己则抓起一把黄沙,对陈冲感慨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庭坚,都说圣人出而黄河清,我在此地见此黄沙无数,当真难以想象河水清澈的模样。”
陈冲知晓刘备是为战事为难,心有所感,他便为其鼓舞说:“玄德,所谓圣人出而黄河清,非是河水自清,而是要圣人囊清河中沙数,沙质尽除而黄河自清,此所谓清黄河者方为圣人。”
刘备撒下指尖砂粒,对陈冲笑道:“人力岂可强求?”陈冲正色道:“滴水可穿石,愚公可搬山,不为之,怎知其不可?”刘备颔首应是,他指着对岸亦在筑营的鲜卑人,对陈冲感叹:“鲜卑连战三旬,攻破七城,兵士更较我为少,但我观其举止,无惧战之态,实是朝廷历来大敌,你可有胜算?”
陈冲反笑道:“你是主帅,你来问我?”刘备一愣,以为陈冲与自己玩笑,随即也作弄笑道:“效仿高祖,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孰料陈冲摇首说道:“玄德你如今统帅十万大军,非是往常时。我便是再如何善谋,也不过是一人之谋,难以面面俱到。而一人之谋何如万人之谋?”
刘备非常赞同,便在夜里问计于诸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