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原本的计划,此次水攻已然失败,周不疑是该考虑撤军的相关事宜了。但鉴于这一次与前几次不同,汉军都登上墙头,已十分接近成功,若再稍加改进,便大有破城的可能。所以诸多将领都无意撤军,劝周不疑再试一次。
周不疑本人则非常犹豫,第一次攻城失败,其实就失去了先机。毕竟吴人此后必定也有了防备,就不会再像第一次这样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可吴人本来只固守石头城的东、南两面,若在江面都需要布防,必然分散吴人原本薄弱的兵力,这也增大了破城的希望,可想要短时间破城,仍然是不可能的。但如若就此后撤,对得起天子临行前对自己的重托吗?纠结再三,周不疑还是决意攻城。
而此时已经是隆安五年的十二月了,天气变得愈加晦涩。在八公山攻防时,淮南就已经有了极为可观的雾气,而到了江东的深冬后,云雾更为浓稠,已不能用深重来形容。初至南岸时,下了几日霰雪,山中的雾气还有所收敛,但在冬雨终于结束了以后。浓雾就如同浩瀚的海浪一般,将整个大江两岸完全淹没了。人们身置其中,只能见到五步之内,其余一切都在茫茫白浪之中,好像人已不再是人,而是雾中生活的鱼一般。天上也没有太阳露头,连隐约的轮廓都不能见到,哪怕到了深夜,雾气似乎散去了,但仔细去审视夜色中的篝火,发现其上也带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
此时的汉军多已换上了冬衣,但因为长住在水边,仍感觉湿气从衣服的每一个缝隙渗透进去,直入骨头。停马高处,身上禁不住瑟瑟发抖。人和马儿哈出的股股热气,迅速融入四周一片灰蒙蒙之中。钟山这块被称为有王气的土地,此时经过长达两月的战乱后,已经几乎不见了人烟。吴人此前坚壁清野,将山上的林木砍去大半,汉军到来后为了修建营垒与工程器具,又伐去剩下的林木。往昔莽苍苍的钟山林木,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只余下不尽的蒿艾。晚上大河的湿气上来,寒彻骨髓,山间野兽不时在墓穴里哀嘶,一群无家可归的乌鸦在空中盘旋。这让汉军将士不由得愈加思念江北的家乡,心中充满了凄凉。
到了壬寅这一天的清晨,浓雾仍旧笼罩大江与钟山。驻扎在牛渚矶的黄权像往常一般巡视军营,却意外收到斥候来报,说是在上游三十里处发现大量船只,数目绝不少于三百余艘,还有数艘楼船,似乎还有大量兵力沿江北而行,正顺流而下。
这正是来自荆州的江陵水师,而统帅这支水师的,正是虎威将军兼江陵都督周瑜。周瑜此时立在自己的旗舰上,正试图观察南岸的敌情。但大雾令他失望了,江水波涛汹涌,船只也随之起起伏伏,浓雾却丝毫不受影响。
身边的诸葛瑾露出忧虑之色,他对周瑜说:“公瑾,眼下如此大雾,船只之间连旗鼓都不能望见,恐怕不便水战吧!我们是否要先观望一阵,等到迷雾稍薄,再与敌军接战?”
然而周瑜没有片刻犹豫,虽不能亲眼观测敌情,但他意志更是坚定,当即回绝道:“子瑜,这本是已议定好的策略,绝不可犹豫。自江陵至此三千里,我军日行百里,至此差不多有一月了吧。这也是说,伯言在江陵已守了一月,主公在建业也守了一月,皆朝不保夕。可见全局生死都系于你我之手,绝不能临阵退缩!”
原来,为了率军南下救援,周瑜几乎动员了荆州所有兵力。这一月内,周瑜堪称是搜山检海,穷尽乡民,无论江陵、夏口之兵,亦或是长沙、零陵守卒,皆被他尽数带走。留在荆北配给陆逊守城的,仅有不到万人而已。即使如此,周瑜麾下也仅有六万余众,依旧与汉军相差甚远。但周瑜已经顾不上许多,正如他口中所言,这一战若败,则孙吴一战亡国,再无翻身余地,他已没有退路。
诸葛瑾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仍不放心,继续追问道:“可敌军舳舻远多于我,大雾之下强攻,相互怎么配合?稍有不慎,你我都要葬身江河了!”
周瑜则淡然笑道:“我军不好配合,敌军更不好配合!别忘了,我军中都是生于江水的好男子,论临机应变,敌军可有我万一?何况我听说邓叔义就在敌营,我知道他,投靠必是无奈之举,而眼下刘燮又远离江南,他必生归意了!只要我军能占据一时上风,他必然拨乱反正!”
说罢,周瑜抚摸双鬓,又轻拍身前栏杆,叹息道:“可惜,伯符早死,害我蹉跎岁月。若是没有他死后的乱事。我早已趁势入蜀,与北国二分天下,何必陷此窘境?”虽是感慨磋叹,可言语之间仍有雄心壮志,意在吞吐天下,这不禁令诸葛瑾惭愧。
正说话间,在前面的青雀小舟有信回报,说最前方的船队已经抵达牛渚矶对岸,再隔十余里就要撞见历阳城池了。历阳此前是吴人在江北的重镇,如今则成了汉军运送江南粮秣辎重的枢纽,按照兵家常理来说,理应先攻打此处。但周瑜对此却没有丝毫兴趣,反而面目整肃地招来令兵,令旗舰上下猛吹军号,数十支长号对天长啸,顿时响彻云霄。
此时的吴人都在舟上操橹,明明身在浓雾之中,看不见四周环境,可听到号声,此时却生出一种拨云见日的感动来。各个舰船的军官也都赶紧起身,对着部下们指挥道:“转向,转向!往江心靠!”原来这正是周瑜与军官事先约好,要一齐过江的信号。
建业到丹徒一带江面宽阔异常,最宽达四十余里,最窄处亦有三十里(今仅剩四到五里)。如今数百艘船只在迷雾中一齐转向,随即又在鼓声中拉满风帆,乘着上游西风直向南岸驶去。白茫茫中,吴人默默计算着与南岸的距离,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试图目睹敌舰身影显露的第一刻。但等待的时间竟是这样漫长,敲打大鼓的吴人敲了一会,竟感到疲惫了,于是鼓声就微弱了下去,却又不至于消失,就好像与江上的涛声一般,让人渐渐遗忘了。这个时候,吴人士卒反而又觉得时光短暂,似乎自己漫长的一生,都浓缩在这几刻之间了。
忽然江上猛地吹来了一阵西风,最前列的吴人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猛烈的撞击感,令他们险些踉跄倒地。等吴人站稳后,他们赫然发现,己方的船舷已经正好撞上了汉人的舰船,依稀可以看见对方立于船中的汉字大旗。此时指挥最前方旗舰的乃是老将程普,他见状立刻令随从朝天射鸣镝箭,示意己方已与汉军开始接战。
此时汉军还在撞击的余波之中头昏脑涨,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而吴人后方的楼船水道间,正陆续钻出无数的小舟,径向汉军水师奔去。
这些小船飞快地从江心波浪起伏的江面驶来,当头的是艨艟,用牛皮蒙住全身,只留箭孔和矛孔,好似漂浮在水面的甲虫一般。这种船速度极快,船头是坚硬的尖角,用于冲锋和冲撞。其后有稍大一些的清牙和青雀,这两种船也都搭配顶棚,用坚硬木板搭建,用于防箭。船上都有箭孔和矛孔,不过此时他们并不急于厮杀,而是飞快地在汉军舰队之间穿插,像鱼儿一般灵活地冲入汉军舰队阵线。
清牙是用脚登水车,可以飞速前行。青雀更加狭长,两侧用船桨划水,速度更快,但甲板没有清牙厚。当然数量更多的,还是普通渔船改装的走舸,也一齐跟随而来。这些船只虽多,但总体数量还是逊色于汉军,故而汉人在经过短暂的惊慌后,发现敌方来的多是小船,且并不敢主动进攻。于是胆子又渐渐大了起来,他们心想:大雾之中,军阵实际无用,两军也不过是捉对厮杀而已。在这种心理下,很多汉军战船就各自挑了一艘吴人的小舟,试图操橹跟过去,很快将阵型变得散乱。
黄权虽然在得知消息后,已经第一时间整顿了汉军水师,令他们在船上列阵迎敌,但奈何这大雾天气实在是太过碍事了。他站在自己的旗舰之上,根本看不清任何战场的局势,只能根据对面的鼓声,以及己方斥候的报信,来判断敌我双方的位置和变化。这种方法无疑是效率极低的,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任何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黄权最畏惧的,就是敌方使用火攻。自从陈冲在南安一战中以火船大破蜀军后,他就对水战火攻一事耿耿于怀。毕竟不管什么船,都是木头做的,着火后很难扑救。而且熊熊大火会极大地摧毁将士的心理,这个时候平时武力再强也无济于事了。而如今吴人占据上游,有西风相助,一旦得逞,结果将是灾难性。所以在战前他特地向各船军官吩咐,不要把阵型摆的过于密集,如果实在不知变化,可以先保存实力,把牛渚矶让开,到石头城处与主力汇合。
可他完全打错了算盘,在初一接战的两刻钟内,双方的水师就打成了毫无章法的乱战,根本没有人能趁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