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大部追上前队,收到周不疑就地歇息的命令后,皆是一愣。他们知道此行的目的是急攻合肥,但在他们想来来,在攻入合肥前,总要先攻破六安,而主将命令他们就地休息,显然是要抛下眼前这座城池,继续向合肥前进,这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但奔波一日以后,他们也确实累了,也无意揣测主将用心,全军将士或靠在树下,或躺在石边,明月照耀下,他们就在荒野中和衣睡下。
一夜无话,再醒来时,汉卒们感到面目、衣甲上有一股濡湿之意,下意识地用手擦拭,才发觉是清凉的露水,一阵冷风从接近干枯的树梢穿过,拍打到他们身上,使得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原来在四季常绿的淮南,秋季也是如此萧瑟。好在周不疑已安排烧起了热灶,他还是让将士们吃上了一顿热饭。
昨夜陷入战火的吴军营寨已沦为一片废墟,吴人俘虏们在被汉军收缴兵器以后,也都被他们放走了。眼下只有六安城上的吴人还在谨慎地盯着他们,有汉卒自下往上看,见上面的人还在修缮城牒,熬制金汤,显然是在为守城做准备。想必城上的吴人也没有料到,汉军并没有继续破城的意图吧。
在再次出发之前,周不疑召开了一个简短的军议。此次作战,他麾下可分为十二部,除去他亲自率领的本部外,其余十一部分别由孙资、温恢、杨秋、麴胜、游楚、杜畿、董允、辛敞、郝昭、霍弋、狐笃率领。这里仅有杨秋、麴胜两个老将,其余的全是新一代的将领,一眼望去,算得上是朝气蓬勃了。周不疑只说道:“六安吴贼四散,想必我军抵达的消息也已散播出去了,时间不等人,我们必须在吴贼反应过来前立足合肥,这必是一番苦战,诸位做好准备吧!”
大军当即从六安城下开拔,两部并列向东开进。过了六安后,汉军距离合肥仅剩两百里,而且与昨日的行程相比,这两地间水网稀疏,地势平坦,是适合骑军奔驰的绝佳之地。所以这一路走下来,汉军极为迅速,马蹄踏碎枯叶的声音响起后就再未停下,仿佛无数蝉鸣声聚在一起,在寒冬到来前发出对生命最后的渴求之音。
半路上,空中忽然吹起了西北风,这使得汉军的行军变得更快,以至于周不疑甚至没有催促过后军,诸部之间也没有再拉开距离。而一路上,汉军看到了数批零零散散的吴人,小有数百,大至千余,显然是在此前从六安处逃开,还没来得及集结的残兵。他们一撞见汉军时,就立刻向远处遁藏,看起来已不成气候。
估摸行程,此时大约已走了九十里。周不疑突然叫来记室王基,说:“你马上去给狐郎将传信,令他部调转方向,径直杀回六安。”王基听了一愣,连忙问道:“使君,这是何道理?”周不疑却不愿回答,对他说道:“时间紧迫,你且让他行动便是,事后自然见分晓。”王基闻言后不敢犹豫,立马调转马头,往部队长龙后方跑去。
当然,这只是行军之中的小插曲,大部分汉骑依旧在快速行军,甚至不知道狐笃部已经调头的消息。等到了下午,汉骑们依稀在南边看见一小块隆起的山麓,上面萦绕着点点紫色的云气,就好像苍茫天地间的一条紫纱。军队中的向导说,那是紫蓬山,据说看见这座山,距离合肥就只有不到六十里了。
周不疑见状,令大军稍稍往北转向。而在此时,周遭的民居也渐渐多了起来,显然是已经接近淮南的膏腴之地,附近的居民看着汉骑如怒涛般从眼前拍过,都纷纷露出惊骇莫名的神情,他们这才想起来,自袁术被击败后,这里已有二十年没有发生过大战了。其中有不少斥候也在周遭,头一次见识到这种数万匹大马飞驰原野的场景后,他们不敢有半分耽搁,立马到往合肥城中去传信。
此时主政合肥的乃是吴军辅吴将军张昭,他在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当日的戌时。他受到军报后,不由大吃了一惊,对来使惊疑道:“敌军竟来得如此之快?董袭那边怎还没有消息?”但时间已经不容他再犹豫,于是立刻派人去组织部曲守城,同时又派斥候出城,同时去打探汉军和六安的消息。
此时天已经大暗了,张昭发布完命令后,外出到城墙上巡视防务。此时城内嘈杂一片,四处是聚集和传令的人员,他们手拿火把在街道间驰骋,火光与影子相互交错,仿佛在跳一首无曲的舞蹈。这让张昭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他在心中想:此时六安到底如何?汉军已到了何处?此事又会如何影响到淮南的战局呢?
好在城中坐镇的不只有他,还有偏将军全琮。此时全琮正在城墙上督建答渠,见张昭过来找他,立即向他陈述自己的想法,说道:“贼军应当已经到了,只是从淮水边突袭到此,快到六安都没有消息,定然是日夜赶路,疲累非常,绝不会来与我军相斗。据我估计,贼军应当在觅处扎营,等到营垒筑成,休整一番,再与我徐徐相斗。”
这番话说中了张昭的心事,他见全琮似有准备,便问道:“那以子璜之见,我军当如何应对?”
全琮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细思了片刻后,才对张昭缓缓道:“张公,眼下信息不明,还不好做出决策,等斥候确认消息后,再计议不迟。”
张昭也没有别的办法,缓缓颔首说:“那就等吧。”全琮还在看城中士卒布置,观测有哪些不足,张昭则抬首眺望苍穹,观察天上星象的变化。这时他才发现,在深沉的夜空里,不知何时起了乌云,已经遮蔽了一半的月色,城头的风也带了更多的凉意,他对这很熟悉,应当是快要下雨了。
这时六安的使者终于赶到了,他们是昨天夜里逃出来的吴人,只是没有换乘的马,导致不得不在半路歇息了几次,这才赶到合肥。他们立马向张、全二人通报了六安昨夜的战况。得知六安还在董袭手中,全琮不禁露出几分喜色,他对张昭说:“张公,不怪贼军如此神速,原来是自寻死路啊!那叫人如何想得到?只要六安还在手中,贼军的粮秣就运不进来,他们就是得了合肥,也不过在这里饿死罢了。而我们这有两万精锐,已可以考虑迎战了。”
张昭也很欣喜,他问道:“是等斥候回来,我们就率军出发吗?”
全琮摇首,而后道:“他们初来乍到,此时正是最警惕的时刻,恐怕还不好对付。不如就让他们修营,这一夜下来,他们能修数万人的营寨?就是糊一圈栅栏,我看也够呛,等到明日一早,他们精疲力尽,营垒未成的时候,我们率众压上,他就是兵力再多十倍,也不过是笼中之鸟,湖中之鱼罢了。”
张昭见他说得如此信心满满,又想起来自己前些年随孙策征战的所见所闻,大战之前,建营往往需要数日,建成之后,将士都还要为此休整。以己度人,全琮的计策确实完美,于是心悦诚服地说:“既如此,此战就交给子璜了,此战若是功成,恐怕便是定鼎之功,我就在城中等你捷报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斥候探得了汉军的消息,回来向张、全二人禀告说:“贼军就在淝水以北二十里,正在伐树修营。”此时恰逢下雨,秋雨的湿意如丝缕般缠绕衣衫,全琮对此大喜道:“今夜下雨,明日一早,土地必定湿软,汉军的骑兵也无用处了!张公,这是天意啊!”
他当即令城中兵卒先去休整,约好明日早上点卯,与汉军决一死战。同时又与张昭告别,先回房中歇息去了。
然而就在他梦中昏沉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拍门声,他迷迷糊糊地醒来,转问来人说:“是快到卯时了吗?”
来人却说:“将军,卯时还有两刻,但眼下不是别的,而是张使君有急事与将军商议。”
全琮闻言大奇,但心里也想不明白,就披了袍服,拿了佩剑,随使者前去将军府。此时天色尚黑,而满城都已熄灯,只有张昭的府邸依旧灯火通明。全琮一进门,便看见两个斥候衣装的人跪在大堂中央,而张昭坐在主席,面色显得极为苍白。
全琮正要向张昭询问何事,不料张昭却提前打断了他,对他说道:“子璜,进攻敌军的计划,怕是行不通了。”而后让躺下的斥候向全琮禀告,全琮听到消息后,不由大惊,手中佩剑也不禁掉落地上,而后喃喃自语道:“何其神也!怎会如此?”
原来,这两人带来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是来自六安的,他说董袭见汉军离开,于是率众出城收拢残军,结果竟在路上撞上回杀的汉军,当即被打得大败。汉军趁机夺取了六安城,而董袭正率残部向合肥赶来。
第二个则是汉军大营的消息。斥候监视汉军筑营的过程,发现对方好似有神助一般,不需长时间计议,各部士卒就开始筑垒掘堑,每块地方安排的人数都不多不少,刚好在寅时完成任务,如今一夜之间,汉军营垒已然筑成,并在外围设置了两层鹿角和一条壕沟,恐怕已经攻不进去了。
全琮对此全不敢置信,也顾不得与张昭多言,立马率亲信十数人亲自去探看汉军大营。结果果如斥候所言,又见周不疑诸部器甲精新,军容甚盛,吴人为之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