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坐镇淮北大营的天子得知右军战败、退回淝水西岸的消息,一时勃然大怒。晌午之前就急派使者南下到淮南三军大营中,令三军主将立刻放下手中杂务,与副将暂且交接,前来淮北大营中进行军议。
三军主将都知道天子脾气,对此不敢有丝毫怠慢。收到消息后,他们对手下草草吩咐一番,也不顾已是深夜,只带了几名随从,就打着火把出营赶路,竟都在次日清晨就抵达到天子帐前。
周不疑因为相隔最远,自然到得也最晚。他来到淮北大营时,已经快到辰时了,淮北大营的士卒们正在用早膳。今日军营中调了肉羹,香味从嘈杂的人声中飘出来,令周不疑倍感饥饿。但他不敢停下,而是径直朝天子营帐处走去。
天子帐前秩序井然,一片寂静,全无外营中的喧闹。而周不疑在远远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走近一看,果然是黄权、郭淮两人,只是他们正在帐前苦站。打过招呼,郭、黄二人也连忙回礼,三人相视之下,发现大家都神情疲惫,眼眶发红,不由都露出几分同病相怜的苦笑来。只不过不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祸事,而眼前这两位就不太好了。
周不疑低声问:“陛下既招我等前来,两位何不进去?”
郭淮答说:“唉,陛下正在帐中用膳,说之后再与我等谈话。”
说到这,周不疑更觉腹中空空,又问:“两位可曾用膳?”
郭、黄二人尚未回答,帐内就传来天子的斥责:“举止失度,阳奉阴违,害死了多少人?!你们才在这里站上几刻,莫非还感到委屈吗?都进来说话!”
三人连忙掀帐进去,只见天子一身圆领内衣端坐在案前,外面披了身长袍,无冠徒跣地盯着案上的地图。地图上压着一碗肉羹,但一口未动,而且羹上已没有热气,显然放得时间太久,已经凉了。
本来几人已经做好了受斥的准备,不料天子却语气冷淡,对着几人摆摆手,头部也不抬地说:“你们都是我钦点的将领,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临阵换将乃是大忌,所以此前战败的事我不打算追究,但我也打定主意,此战不胜,我必不班师回朝,你们也都做好准备,要么建勋荣华,要么埋骨此地,再无其他出路!”说罢,就令郭淮、黄权两人上前自述战中的得失。
郭淮在路上就已打好腹稿,天子旦有所问,他当即娓娓道来。对于八公山一战,他将此战失误总结为三点:一是遭逢大雾后,自己没能探查敌军动向,致使援军上山而不知;二是自己有轻敌之心,因为此前汉军几战皆捷,以为吴人易予,竟在吴人占据地利的情况下用步卒上山进攻,这实在是不智之举,也是导致此战失利的主要原因;第三则是自己初次统帅大军,经验不足,指挥也有失当,在战时没有预留兵力,而是全军压上,结果导致前锋溃散后,后军紧随其后,结果就是一溃到底。
总结完失误后,郭淮又讲述此战所得:此战虽然受挫,但也使得他更了解吴人的风格,可以简称为有将无士。吴人的将官不可谓不优秀,鲁肃在八公山修建营寨,首尾相连,相互照应,自成体系,又出乎常理,可以说是熟知地利,而吕蒙行军布阵,谋算料敌,都在自己之上,其中也不乏有决战决心的将领,譬如朱然能率众轻装深入敌后,与军士血战。但非常可惜的是,这些将领都受困于士卒素质,吴军在反击战和顺风仗中能够表现优异,但一旦到了决死战的情况,就会变得畏首畏尾,死伤稍有上升,吴军便不能维持攻势,可见吴人在陆地上根本没有决战的能力。
郭淮说完后,轮到黄权论述水师情况。毕竟按照原本的计划,是由他负责阻拦吴军援军北上,结果不禁对吴人北上毫无消息,也没有趁机在寿春获得战果,这不得不说是他的失职。黄权对此没有推辞,只是说他出身降将,又能力不足,恳请天子将他撤换下来,另寻名将。但众人听得出来,这其实是在说他名望浅薄,在军中不能服众,所以才会演变如此。
刘燮对此没有多言,而是将身后的剑取出来一把,扔给黄权,而后说道:“这是先帝常配的中兴剑,现在我把它赐给你,军中有人不听号令,你就拿此剑斩下他头!”黄权正欲推辞,刘燮又道:“将军莫非是要让我承认,我选将有眼无珠吗?”黄权这才收了下来。
如此,前日战败的事情便算做了一个了结。刘燮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令三人都在左右坐下,然后叫随侍的宫人去取些肉羹来,让三人边吃边商议下一步的动作。
刘燮最关注的还是吴军如今的布置,他反复地向郭淮与黄权确认,而后在淮南地图上一一标画:吕蒙率援军赶到八公山后,此地大约已有五万吴军,寿春有两万守军,而芍陂大泽中约有四万水师,合肥城中约有两万,钟离、当涂两地合共有万人,这些都是已探明具体数量的布置。而剩下的吴军就在六安与博安一带固守,据此可以估算,这里大概有三万人左右,而且根据现状来看,吴人的名将都已聚集在寿春——八公山防线,在这里布防的当不会是什么强人。
做出这个估计后,刘燮松了口气,他终于转首看了周不疑一眼,随即又转回去,对郭淮、黄权两人问道:“休整之后,你们几日可以做出佯攻的态势?”
郭淮估算说:“根据上次过河的经验,这次大约需要十日左右。”
黄权则答道:“陛下,水战无佯攻,相遇即决战。”
刘燮沉思少许,对黄权说:“那就把水师撤出寿春,你与伯济合军一处,再在八公山前打上一场。”且嘱咐郭淮说:“有公衡襄助,我让你包围八公山,不求上山战胜,但求困死贼军,你能否做到?”
郭淮颔首应道:“纵然军势可以再败,臣也无颜再见陛下,必提贼首来见!”
其余两军都已论罢,刘燮再次把目光投向周不疑,向他说道:“文直,五日之后,我要你率军大军南下,直趋合***迫吴人后路。如此一来,贼子被掐住脖子,必定心惊胆战,仓皇撤军,公衡与伯济再趁势追击,必然获胜。淮南胜负,就在你之一举了。”
几人听了都一惊。天子虽然喜好独断,但与周不疑的关系却非比寻常,往常与他谈论国家大事,刘燮都会虚心求教,请问周不疑的意见,可这一次,他言语坚决,竟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周不疑深知刘燮对此次战事的看重,立刻表态说:“陛下对臣有此厚望,臣必结草衔环,肝脑涂地,纵是奋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刘燮听了笑说:“文直何至于此?等混一宇内后,我还打算与诸位共享太平,谈诗论经呢!”说到这,他又从地图下抽出一张帛书,接着对众人说:“宫里来信说,皇后的病好多了,再过两三月,我也该有第一个孩子了。成家这么久,我到现在也才明白,古人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到底是多么头疼的一件事。先帝为我留下这九分天下,传到下一代,总当已经太平才对。”
话说到这里,帐内的气氛已经缓和了许多,三人连忙向刘燮贺喜。而刘燮看他们疲累,也知道不宜再多说,最后就说道:“赶了一夜路,你们早点休息,然后回去安排,不要再让我失望。”而后又用手指着自己泛红的眼眶自嘲说:“别看我在你等面前踌躇满志,但听到战败的消息,我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
到了此时,这次谈话才终于算结束了。出帐后,三人都有些面面相觑,尤其是郭、黄两人,本以为将面临一场大祸,不料结果却丝毫无损,反而见到了天子的另一面,一时都有几分感动,而想到天子的计划,他们又倍感责任重大,心中忐忑。还是周不疑神色如常,安慰两人说:“两位能将吴军调至寿春左右,已是完成使命,此后大事,全看我部如何,两位照常行事便是。”而后他竟也不休息,当即驾马往左部大营飞驰回去。
周不疑的话自然有其道理,在原本的计划中,左路军才是破敌的关键,所以天子将大半精锐都放置其中,只是形势一直不明朗,所以才未曾出动。而如今已经摸清了吴军的布置,就当是左路军建功的时刻了。但从兵法而言,周不疑要率大军直插吴军腹心,这不仅对吴军而言是一计奇招,对汉军而言也是一计险招,毕竟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要让自己自险绝地。但决定既然已经做出,就没有再反悔更改的可能,最终胜负的关键,只能看人自身的奋斗,以及虚无缥缈的造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