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不久,陈冲好似在无边幽寂的湖中沉浮。顶上却是斑斓的光影,漂浮着一片光明。而他自童年到现在的往事,就在光影中历历闪过。
七岁便能吟诗作赋的颍川稚子,与荀绲论史,技惊四座;熹平五年时,党锢再起,他辞别父母,前往京畿游学,入太学与学海何休论经,大获全胜,又受经神郑玄赏识,拜为忘年交,时人誉为龙首,然而这一去之下,竟没有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服丧之后,自己辗转数州,寻求志同道合之人,所得寥寥,心灰意冷之下,至幽州与刘备三人结义;光和三年,他说服孝灵,再出大军征讨檀石槐,攻破王庭,却因各部争功,各自班师,以至于征讨无功;光和七年,中平元年,黄巾关东起兵,烽烟四起,自己与刘备东平起兵,在国家危难之时,出生入死,苦战支撑危局;而后终将黄巾围困在巨鹿,说服张角投降,却由此酿成大错,以致千秋亭尸骨堆积。
此后因抗诏入狱,又因郑玄蔡邕营救得出,不得重用,被发配在太学教书谈经;祖父陈寔去世后,请命入西河,先以断指盟白波,后数载平匈奴之乱;然而孝灵御极,雒阳政变,朱儁处要职不从,依旧令董卓篡权;联合袁术孙坚讨董,一度逼近功成,却不料仍落得个孙坚惨死、各部离散的结局;之后等到凉人内乱,关中火并,倾并州之力击败凉军,扶持天子,以为自此走上了正轨;后平更苍、灭袁术、杀袁绍,安抚九州,却在大业迟尺之际,连遭背叛。如今披肝沥胆亲冒失石,好容易击退刘范回到长安,竟又在城下竟目睹了全家被屠的惨剧。近在迟尺却无能为力,自己原来是如此失败。
回忆至此,陈冲微微吸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正在黑暗中沉沦,四肢与五感都逐渐消失。但他没有任何挣扎的**,仿佛达到永恒的宁静。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他,那个声音似乎在耳边,像一团白絮将他轻轻包裹,将周遭的幽寂融化了,然后慢慢清晰,那声音说:“庭坚,庭坚!”
是妻子吗,他用力张开嘴,微微地喊了一声:“是阿琰吗?阿琰!”可是,他想,阿琰已经死在自己眼前了啊!
那声音却嗔怒说:“傻子,是我,阿白啊!”
这时,陈冲才从浑噩中苏醒过来,他勉强睁开双眼,却感觉一片昏花模湖,过了好久还没有清晰。但他听出了董白的声音,手虽然没有力气,还是感觉得道董白握着自己的手。
陈冲本有万语千言,可不知如何倾述,停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过了多久了?”
董白轻声道:“六个时辰了,现在大家都站在外面,等着你醒。”
陈冲勉强能看清一些了,他发觉身边已点上烛火,原来已是晚上了。他咳嗽了两声,慢慢说道:“让大家都进来吧,我已好些了。”
话毕,喘气不止。而后听到众人纷纭涌进的脚步声,令他有些头晕目眩。这时陈冲已有力气坐起来,低头揉着自己的双眼,过了好一会,眼前的模湖逐渐收敛定型,他才抬首往周遭望去,正见众人如山石般站定不动,但眼神都投向自己。
陈冲开口第一句是:“我休息这段时间,城中可还有异动?”话刚出口,他立刻感到一阵自责,紧接着问道:“我家人的尸首,现在如何了?”说完这句话,他的心顿如钝刀切割,逼得他不断弯腰咳嗽。
陈登等他咳嗽稍停,上前答说:“使君放心,公回营后,我一直维持军中秩序,各部戒备森严,城中也没有妄动。”
他在这微顿,小心翼翼瞥了眼陈冲的脸色,继续道:“至于使君亲族,我已派人尽数收敛,并整理遗容。只是周遭乡舍无有好棺,我派人求购,仅找到几口薄棺而已,我已派人......”
话音未落,陈冲打断他说:“如此就好,不劳元龙费心了。”
他又问道:“棺椁停在何处?”
陈登答说:“就停在使君帐后,我已吩咐过,每日换一次冰。”
陈冲微微颔首,又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我身体无碍,大家不用担心,若是无事的话,大家就先去休息吧。现在夜也深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商议。”
众人也都体谅,很快就稀稀落落各自散去了,倒是董越还站在帐中没有离去,面露难色地看着陈冲。
陈冲见他似有苦衷,便让董白拉下帐幕出去,对董越和声问道:“校尉有何事要说?”
董越见周遭无人,立刻对陈冲跪拜道:“使君!今日有人忽入我营帐,说有要事与使君商谈,此人身份特殊,我不敢与他人商议,只有等使君决断。”
陈冲疑惑问道:“谁?”
董越靠近说:“贾诩。”
陈冲听闻这个名字,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勉强坐稳了身子,再次确认道:“贾诩?”
董越见他目中似有火光,不由一阵胆寒,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对,贾诩!他是傍晚缒城而下,到我营中来的。”
他怕陈冲怀疑他通敌,立刻又补充说:“若是使君不愿见,我立刻喊人回营,把他一刀砍了!”
陈冲按手制止,而后微微后仰,抚额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必如此,让他进来吧。”
董越应了一声,转身就出去,没多久又回来。陈冲往他身后望去,正对上贾诩的眼神。
这是陈冲与贾诩第一次碰面。在陈冲的第一眼中,贾诩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刻薄毒辣:他两鬓斑白,面容清癯,一直可以看到两颊刀削般的颧骨,再看他一身朴素澹雅的灰白羊皮长裘,一双无欲无求的温和眼神,仿佛清心寡欲的得道老者。唯有他挺拔如松的站姿与满是老茧的双手,才能察觉出他也曾是武人。
贾诩也看了陈冲一会,显然他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虚弱喘气的中年人,竟会是声动四海的熹平龙首。他不禁心想:“吕布这一下,若能气死陈冲,倒也不失为神来之笔。”他随即又在心中叹息道:“可惜!看来他还是缓过来了。”
身处弱势,贾诩也无暇自矜,他对陈冲拜了一拜,先把最要紧的话说出来:“今日之事,皆是吕布矫诏而为,非是陛下旨意,还请龙首节哀。”
陈冲看了他片刻,而后轻声说道:“陛下遣使出城,是来体谅罪臣的么?”
贾诩说:“陛下是向龙首认错罢了。他误信奸臣,不料为奸贼所恃,以致国家分裂,黎庶蒙灾,故而心中后悔不已,希望龙首能谅解。”
陈冲险些因荒诞而失笑,但到底平澹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一切照旧?”
贾诩低首应道:“正是此意。”
陈冲“呵”了一声,往身后虚指道:“我身后不止有八口棺材,自吕布入京以来,他从西京杀到河东,再从河东杀到三辅,到了今日,死去的何止万人?我可以照旧,但他们如何照旧?!”说到最后,陈冲牵出怒气,又不禁一阵咳嗽。
贾诩等他稍好,才慢慢接道:“龙首不要说气话。你我都清楚,你绝不会动陛下。我来这里,是受陛下的委托,为两宫求情。”
陈冲听到这里,顿时想起上次与天子的场景,又想到蔡琰陈时,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悲哀,他说道:“陛下没和你说吗?我早就和他承诺过,不会祸及妻儿。”不等贾诩接话,他又盯着贾诩说道:“我并非滥杀的人,但也绝非不杀。有些事,归根到底,还是要有个交代。”
贾诩面不改色,很平静地问道:“哪些人?”
陈冲先道:“建平将军董承,于渤海临阵脱逃,又擅攻函谷关,论罪当杀。”
贾诩微微颔首道:“可。”
陈冲又道:“伏完、伏德父子,身为国戚,与董昭密谋造反,论罪当杀。”
贾诩接道:“这是应有之义。”
陈冲接道:“杨彪、杨修父子,私藏兵甲,设计行刺于我,论罪当杀。”
贾诩叹道:“祸不及家人,龙首已是大仁。”
陈冲听到这,脸上不由露出冷笑,最后字句道:“而吕布与你,擅杀国家大臣,纵兵劫掠民财,论罪,当杀!”
陈冲这数十年来,虽然也有动怒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如斫刀似的利落,霹雳般说出一连串“杀”字,实是头一次。可纵使言语直指己身,贾诩神色却毫无变化,他说道:“龙首如此说,却是冤枉我了。若说杀人,我一路行事,不过存身自保,从未亲手杀过一人。若谈财物,家中存钱也不过数千。龙首,若是乞活也有错,那天下人人该死。”
陈冲冷笑道:“就怕有些人乞活,要让更多的人去死。”
贾诩听了,却露出笑意,他再拜而言谈道:“若我能让陇右乱平,消弭战事呢?”
见陈冲默然,贾诩压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若我能说服三镇来降,朢龙首能饶我一命。若我不能说降三镇,我也自回京中领死。”
陈冲看着这名毒士片刻,脑中一时念头翻涌。与他如此旗鼓相当的对手,他此前从未遇见,这让他罕见地生出几分忌惮。但贾诩的话也令他无法反驳,是啊,若是人想活着也有错,人又因何而生,因何而死呢?他想着死去的人,接着又被巨大的悲哀所淹没,终于摆摆手,叹息着说道:“也罢。”
贾诩顿时拜谢,继而迅速离开营垒。回宫之后,他与天子谈起此次对答,不由说出对陈冲的评价道:“怒不兴师,哀不及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世上竟真有此人?”他继而又叹道,“此人若在,陛下莫存侥幸,但求活便可。”
天子闻声默然,两人没有谈及明日战事,但两人都知晓,长安将在明日开城。长达四月的关中战事,也将在明日止戈息兵,迎来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