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树叶斜斜地飘下来,正落在刘备的肩头。这轻轻的一击让他站住了,仰起头来,看了看那株树。
这株树是一颗极为高大的桑树,据说是孔融之父孔宙,受命为泰山都尉时,受邀在这座亭院里种下的,距今已有六十年了。六十年,足以让一个年轻人变得老朽,也足以让一个记忆澹忘。现在,这株树的桑叶所剩无几,但刘备也知道,不肖三个月,这满地的黄叶也将化作泥尘,重归于树中,促使这一支萧瑟吐出新芽。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不禁有些感叹。十年前,有谁会相信自己能领兵十万,名重天下,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太确信。只是在功成名就的今日,他却又怀念起当初来,当时的激扬,憧憬,甚至懵懂,在如今的自己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了。经历得越多,就越难以想象未来,就好像不知不觉间,从一条康庄大道,走到了一根独木桥上。但好在自己并不后悔。
带他进来的亲卫见他站住了,也停下脚步,小声道:“大将军,请进去吧,大家都在等您。”
刘备转过头,看了看亭院门口的白幡,想到自己战死的族弟,不禁微微叹了口气,答说:“好的。”
他走进临时的主帐,一眼望去,军中的幕僚将左大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来自于四海各州,且都是天下的俊杰名望,此刻都在此处伫立,等候着他发号施令。刘备看着他们,心中既欣慰又有些难过,他忍不住地在心中哀叹:身边的老面孔真是越来越少了。
但这种感伤只是一瞬,刘备很快又将心神投入到对蛇丘的战事里。这几日,管亥三打山营而不成,极大地鼓舞了汉军士气。刘备趁势加紧进攻蛇丘,基本已经夺下了外郭,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内城,想必再有数日,破城便不再是纸上空谈了。故而刘备打算让各部先短暂歇息一二,养精蓄锐,为最后的攻城做准备。
如今一切顺利,以至于刘备已在想战后事宜。按他和徐庶策划,曹操在兖州杀戮过甚,此时正要示意恩德,以宽解民心,不如将俘虏与难民迁置寿张屯田,并且拔擢黑山军中仁义之士,刘备对白饶记忆尤新,打算如张燕故事,任命他为平难中郎将。
诸事都安排完了,刘备与诸将松了一口气。正要散会时,刘备看到些许阳光从西边洒落进来,这让他想起来,快到晚膳的时候了。于是转而对众人笑道:“连日苦战,诸位都辛苦了,今夜诸位就在这里稍憩,我们浅酌少食一番。”众人都笑起来,对他回礼道:“善!”
府中幕僚众多,即使是亭中也摆坐不下,故而他们在亭外寻了一块视野开阔的空地,铺上草席,摆上桌桉,大部分人直接坐了上去,吃着红枣花生等干果,和同袍们聊些军中熟人的趣事。还有一些青年人聚在一起,对着东北方拔地而起的高山巍巍指指点点,探讨着明年的战事。
刘备端着酒盏,沿着桌桉走过去,和他们一一说话。刘备在宴会时一向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他发现,有一个令兵闯了进来,但面上露出犹豫之色,似是在纠结要不要通报。刘备和眼前人说完话,立马大步走上前去,对令兵轻声问:“是有什么事吗?”
那令兵见刘备过来,松了一口气,挺直胸膛说:“大将军,营外来了一些百姓,携了好些箪食壶浆,想要送予我军,营门的种从事让我来问大将军的意思。”
刘备闻言极为诧异。自河口之战后,汉军所过之处,所有沿路百姓皆紧闭屋门,不敢稍有面见,此时竟有百姓送来箪食壶浆?真是蹊跷。于是他问说:“他们是哪里来的?有没有什么异处?”
令兵想了想,摇头说:“没什么异处,但他们领头的说,他们是东平来的,与大将军还是旧识哩!”
“东平来的?”刘备一愣,很快又追问道:“可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令兵答说:“他说是叫孔贞,字易生,大将军一定会记得的。”
说起孔贞,刘备第一反应是耳熟,随后的脑海里一片混沌。他想了好一会,似乎穿行了重重迷雾,才将这个名字与自己联系起来,脑海中孔贞的形象也随之渐渐清晰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像是饮了一口醇香的美酒,他点头笑说:“是的,是的,我是有这么个朋友,你们带我过去吧。”
说罢,他与幕僚们告罪一声,自己先与令兵往营门处去了。在行走的路上,刘备脚步轻盈了些许,脑海中很多尘封的旧事,似乎也随着孔贞二字而悄然复苏。东平的岁月,他高兴地想到,东平的岁月,光这五个字,他就想起了很多人。
那时候济枯亭的亭院里种满杏树,到了春天的时候,杏花的香气浓烈如火,而对门的酒垆的香气更让人沉醉。酒垆是王夫开的,他的夫人时不时出来帮忙,大家就喜欢在旁边起哄。而酒垆旁边就是杜买的狗肉铺子,杜买养的黄狗极肥,吃起来满口汁水,故而自己经常到这里买酒买肉。亭周边的小孩们闻到肉香,就涌过来追着要分一口,结果自己也没吃几口。
那时自己麾下是些本地招募的,也都是敢拼杀的好男儿,有胡旷、繁古、郭路、牛明、刘规等人,随自己在青徐两州来回转战。他们不像自己现在帐下这般名重,但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有时候,只有最简单的动作,就能表达最真挚的情意。
这么想着,刘备在人群中看见孔贞了。虽然他已经变化了许多,瘦了些,浑身风尘仆仆的,但刘备将脑海中的人与他贴合在一起时,他也很快就认出来了。
刘备快步走上前去,像射箭一样迅疾地拉住孔贞的手,问道:“易生,你怎么来了?”
孔贞颇有些不知所措,他口中喊着大将军,想向刘备弯腰行礼,但刘备另一只手把他扶住了,笑说道:“何必如此多礼?东平的父老就是我的父老,无论在哪,我都还是当年的东平校尉刘玄德。”
孔贞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定定看着眼前这个人,很快嘴角的线条稍稍柔和,理所应当地说出:“可校尉看起来富贵了许多,毕竟不一样了。”
刘备说笑道:“可易生你在我眼中还未变。”他放下孔贞,回首打量随他来的百姓,没有再看见熟悉的面孔,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于是他转头问:“济枯亭近千人,只有你一人来吗?”
“说是近千人,当时小半都跟校尉走了,后来陈君派人来接他们的家属,也大半跟着走了,这两年又闹兵灾,现在亭里也没有多少人了。”
说起这,刘备才恍然想起,自己记忆里的很多人,都跟随自己战死在桑干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也确实很多都回不来了,他回想少许,感觉自己的肩头沉重了许多,彷佛有几千人的魂灵压在上面,甚至更多。
他破天荒地对孔贞哽咽道:“是的,是我对不起他们。但正因如此,我也永不会忘记他们。”
沉默片刻,刘备又像连珠箭般问他:“王夫杜买还好吗?我走时,你刚娶了夫人,现在有孩子没?阿球阿褒阿齐现在怎么样?转眼都七年了,他们应该都长大了。”
孔贞说:“我都还好。但校尉你走没多久,王夫家生意就变差了,后来他撑不下去,就搬走了,很久也没有消息。杜买家里的被刘使君(刘岱)的一个都伯看上了,就要硬抢,老杜送钱都不行,最后竟把他全家杀了,我也因此事革职,在家赋闲很久了。”
“阿球阿褒他们听说了校尉在并州的消息,前年相互约好了,说是要一起去晋阳投军。结果刚出了武乡,就被刘使君强征入军,奉高之战,都已抛尸在汶水里了。”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刘备,刘备也回望着他,刘备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听着刘使君三字,虽然明知指的是刘岱,可脸上却一阵阵地发烧,君之一字,岂非太沉重了吗?
刘备目光忽然变得肃穆了,他挺直了腰杆,对孔贞说:“不管怎样,你能来这里看我,我很欢喜,和我进去坐一会吧,翼德也在这里。等战事结束,我一定以民为本,整顿吏治,安抚百姓。”
说到这,他拍拍孔贞的肩膀,回头走到随行的百姓里,对他们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远道而来,都进去歇息歇息罢!我们军中正在炊饭,大家吃完这顿饭,在军中歇息一晚,明日回家不迟!”
欢呼中,前面的人群里,忽有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倒在地上。他摸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
刘备发现不对,连忙走上去,双手要去扶他。这老人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寒光。孔贞在身后看得真切,大叫道:“校尉小心!”
那老人一跃而起,他须发也全白了,刚才也象个颓唐已极的寻常老者,此时却须发戟张,哪里还有半分苍老之态?右手已拔出了藏在胸口的短刀,一刀向刘备脖颈间刺去。
这柄刀如石墨一般黑,一看就知道涂了许多毒,恐怕只要割出一条口子,他就会立即毙命。刘备浑然没料到会有袭击,他此时想去拿腰间的中兴剑,可眼见已来不及了,他甚至能闻到那黑色刀锋上毒药的恶臭。
完了吧。刘备心头一凉,只听得孔贞大叫道:“校尉!”他跟在刘备身后两丈的地方,人像流星一般,瞬间扑了上去,几乎已超越了人的极限,短刀几乎已经到刘备的面目,只听得一声巨响,刘备被孔贞侧推在地,而孔贞替刘备受了那一刀。
那刺客见这势在必得的一刀都已失手,惊慌失措,人一跃而起,就往身后的人群中钻去。营门的侍卫们见状大惊,纷纷涌上前去,将刘备团团围住。又有一部分人大声呵斥着人群,让他们不要乱动。
刘备站起来,不去看此刻,奋力将那些侍卫扒开,去找倒在地上的孔贞。他看见孔贞一只手握着毒刀,颓然地躺在地上,胸口起起伏伏隐隐有血水流出来,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了,他的眼睛在追索着人群,也和刘备的目光对上了。
“易生!”
刘备大声叫着,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又一把将他抱起。孔贞看着他,手中的毒刀微微发颤,他问道:“校尉,你没事吧……”
刘备遥顾四周,大声道:“医官!医官!快来给他疗伤!”
如果在此时用这把刀划向刘备,刘备全无防备,无论有多少侍卫,他也必死无疑。孔贞将毒刀握在手里,缓缓地动着,他好像看见了死去父母的赞许眼神,还有妻儿的荣华富贵。
但他的手被刘备的胸膛压住了,他一时难以动作,孔贞觉得自己的气力正在随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失,如果再不加紧,只怕连拔刀的力气的也没有了。好在刘备仍是抱着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转着这个念头。
刘备终于将他稍稍松开,打量着他的脸色,使孔贞有了些许空间。尽管力量已经减弱了许多,但孔贞知道,这刀上的毒确实厉害,只要插进少许,必然能叫刘备毒发身亡。他刚想把毒刀抬起,忽然眼前一黑,彷佛回到了杏花绽放的济枯亭,他看到很多已经死去了的人,都在对他笑,好像一切生离死别从未发生过。可忽然画面一转,他又好象看到在铁蹄下踩过的累累死尸,哭喊的百姓,以及,雪一样铺满旷野的白骨。那些哭喊在撕扯着他的心,让他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也感到难忍的疼痛。
他忽然问刘备:“校尉,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刘备一愣,他说:“你知道我的,我会骗谁呢?”刘备刚说完,就看见孔贞露痛苦的神态渐渐平复,嘴唇由白转为乌黑。他快死了。刘备立刻明白过来,他大声问孔贞:“易生,你的父母妻儿在哪?我一定派人接过来,当做我的家人赡养!”
孔贞的嘴角动了动,他小声说着,以至于刘备不得不侧耳倾听,他说:“我的双亲……都埋在濮阳的京观里,不重要了。我的妻子……在临淄,校尉,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我来到这里,就是想请你撤……撤……”
“叮”的一声,那把毒刀掉在地上,孔贞终究没有说完那个“兵”字。
一阵风吹来,刘备茫然地坐在原地,仰起头,看见营前的几颗柏树上又落下几片枯叶,枝干上已空空如也了。
冬日终于又来了,他知道,在晋阳城中,还有家人在等着自己回去。但在临淄的一户人家里,会有女子等到归来的人吗?
他本是个易怒的男子,此刻却当众落下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