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车儿来得太快,从背后看到其大军的背影,到眼见他们冲入高坡,也不过是片刻的光景,在后阵的民夫完全没有准备,防御自然也无从谈起,西凉骑士们就好似旋风从中扫过,快速将后方的并人们一分为二。
这些西凉骑士正是凉军最精锐的湟中义从。说起湟中义从的历史,闻名已有百年之久,当年邓禹之子邓训担任护羌校尉,为安抚西凉羌乱,便从湟中月氏、卢水诸胡中少年健勇者作为义从军。在其后的百年汉羌战争中,湟中义从功勋卓著,只是在随段颎征战时,其部多有损伤,战后几乎重建,后在光和七年的战事里,几乎尽数投入羌乱,中平年间又为董卓所重建,虽然历经数次重建,但毫无疑问,他们仍然是天下最有力的几支强军之一。
董卓掌权以来,湟中义从为其打散,分别散入各部之中,而这次战事,贾诩说服了其余诸将,重新将全军的湟中义聚拢一处,以作为进攻的生死手。也正是如此,徐荣等右翼才毫不犹豫地选择直接进攻,他们只是掩护,而这才是致命的箭矢。
陈冲当真没有料想到,凉军的伏笔竟然在自己身后,反应过来时,湟中义从的前锋在后阵中横冲直撞,直面他们的并人被冲得七零八落,转眼间就凿开一条巨大的裂口,后续的凉骑如狂蜂般四处追逐着奔溃的辅兵,一些人尝试着想停下来站住脚,但这些凉人毫不停歇,猛冲猛打,根本没有人能够停下溃败的脚步。
在这种危难情况之下,陈冲明白,如果不能挡住背后凉人的攻势,这场二十万人的大会战将以自己的惨败告终。那自己怎么办呢?用少数精锐突围返回并州?如何去面对失去亲人的乡亲父老呢?自己三十年来苦心孤诣才有如今奠定大局的机会,难道就到此为止?莫非还用留得这条性命度过残生?
答案都是不言自明的。他配上青釭剑,举起一杆黑底汉字大旗,立马对身边最近的田昭说道:“跟着旗帜走。”说罢,他没有再与任何人招呼,单人高举着旗帜走下丘坡。
田昭本来已经怔住了,他的瞳孔里满是凉人在人群中肆意挥刀的景象,断肢横飞,血落如雨,仿佛自己身置阿鼻地狱之中,周遭黑暗不见天日,陈冲对他说了一句之后,他才恍然醒转,急忙跟了上去。
他这一动,如同冰河解冻,一传十,十传百,周围的士卒顿时热血涌上头,纷纷拿上斫刀与弓矢,聚拢到陈冲身边,朝着东方的凉骑大步迈过去。很快,陈冲身边聚集了四百余人,其中为首的有:荀攸、虞翻、刘宣、陈群、陈湛等人,陈冲擎着大旗走在最前面,宛如一道铁壁顶着狂流前行,身后的人也擎着几面军旗,黑底上都绣着龙飞凤舞般的朱红色汉字,在凉骑卷来的狂风里迎风招展。
这支四百余人的方阵,在即将崩溃的人流中显得格外渺小,而人们纷乱地奔走时,不断翻起草皮尘埃,在鸿固原上腾起偏偏红黄色的烟尘,愈发将这支方阵掩盖住了,惨嚎之声在四处传播,如丝缕般绵绵不绝。
有的人对朝他们溃逃的兵士们说:“向两边逃,别碍着路!”又有的人对退却的士卒说:“你们逃走吧!我们要和主帅死在一起!”其中陈群还认出了几名自己从族中带来军中的族人,大喝着让他们回来。
但这个时候,兵线已经被打乱了,没有人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都低着头如苍蝇般往西跑,哪里想过西面也有凉人在与并人作战。甚至连带着秦宜禄部的步卒看见这边的景象,阵线也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了。
这个时候,陈冲忽然让身边的两个少年高声唱《大风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随行的人闻声一怔,都逐渐将目光看向他,陈冲没有跟着唱,他只是竭力用最大的声音,接近怒吼地对周遭说道:“诸君,霸陵在此处,杜陵在此处,阳陵、长陵亦在此处!大汉灵魄就在此处!今日我等远涉六百里至此,岂是让先祖一窥丑态?正当以身为铁,赤血砺锋,兴我炎汉!”
而后,陈冲自己也不断地吟咏《大风歌》。最先明白他意思的是荀攸,随后是陈群,跟着整支方阵也一起高歌,他们反复地吟唱着高祖留下的歌谣,声音很快大了起来,如同阳光锥坡了黑雾,盖住了其余奔跑的声音,陆陆续续有人停下来了,就算背后有羌人骑兵在不断砍射,他们也不为所动。
这时候,很多人方才看见有一支方阵正在缓缓向东,横亘在不断溃退的人潮里,而回望丘上主帅的营地,除去两面素色四字旗以外,已经空空如也。他们大惊道:“主帅领本队冲阵了?”听着主帅本队的军乐声,他们也想起来了,他们正是唱着这样的歌谣,渡过大河,抵达此处,怎么能像现在一样,如同羊群般为敌人驱赶呢?
想到这里,由于突发混乱的不知所措,继而产生的犹豫与害怕,都在此时消失了。既然已经知道了主帅的位置,他们都明确了方向,没有甲胄也不算什么,只要有斫刀弓矢,无非就是同主帅一起入阵厮杀,什么生死,都一股脑抛于脑后。更多的人集合起来,向方阵的两翼汇拢过去。
等到阵线稍稍稳固后,陈冲又问:“猛士何在?!”
“在!都在!”
兵众高声回应,又大喝道:“兴我炎汉!”
转瞬之间,反击的并人步卒就遭遇了羌人砍杀的大队之中。为了追上陈冲,很多人是狂奔过来的,一时间气喘吁吁地持戈应战,但对湟中义从的刀林戟丛,他们已视同无物,前方的人立起枪阵,后方的并人纷纷抽箭搭弓,朝冲来的湟中义从抛射。
湟中义从们也立刻回之以箭矢,比起仓促回击的并人,他们的箭更稳、更劲,加上这里的并人多连皮甲都没有,几乎是两三箭下去,便有一个人随之倒下。陈冲手持旗帜站在最前面,自然也不能幸免,他还在对左右鼓舞士气,话音未落,一声鸣响打断了他的话语,他转头发现一支箭已钉在自己的胳膊上。荀攸看见这一幕,颇有些慌乱,陈冲只拉住他,低声说:“还好,不是铲头箭,不然胳膊就保不住了。”
主帅如此模样都不退,士卒们也没有退的道理,反而涌起了同仇敌忾的情绪,他们继续向前冲击,一些湟中义从把住长矟上来穿刺,刺死了一些并人,但一些并人反过来抓住羌兵的长矟,不放手的就把他拽下马,放手的就顺带去砍劈马匹。一名羌骑朝陈冲冲过来的时候,三个男子从陈冲背后冲出来,与那羌人纠缠在一起,羌人戳穿了一人,又用斫刀砍断了一人的手臂,这才被另一人拖下来,两人在草原上来回翻滚,陈冲忍痛抽出肩上的箭矢,瞅准机会,猛地插入那羌人的耳朵里,这才将他杀死。在尸体的一旁,无主的战马蹲下身子,用马首拱着羌人头上的箭矢,眼中落下泪水。
胡车儿本来正在左翼驱赶溃兵,孰料并军的溃势竟止得这般快,他策马寻找原因,很快发觉敌阵凝聚的原因就在前阵,望向陈冲的旗帜下,他看见有几人身着儒服,立马反应过来:陈庭坚在此处!也只有这个原因,并人才会拒守反抗。
一股热流从胸腹涌向头顶,他策马对周边的同袍高喝道:“跟紧我,千辛万苦,就在此时了!”
转瞬间,就有三百骑士跟着他发起冲锋,试图合围陈冲所在。
说来这个时候也巧,也有五百骑士自右翼疾驰而来。这是陈冲所领的五万人中,仅存的骑士,而领着他们的,正是太平校尉徐晃。徐晃在远处看到后阵情形变化,便知道此战生死的要害乃是陈冲的安危,一旦陈冲身死,形势就万劫不复了。故而舍了麾下大部,亲领了所有骑兵前来。
两股骑兵相遇,就如游鱼般迅速交错,胡车儿不顾其他,自往旗下赶去,而此时徐晃已横马在陈冲身前,见到一个八尺汉子立在身前,胡车儿则不为所动,领着身后数骑朝他举槊刺击。徐晃眼疾手快,挥手捉住胡车儿的槊杆,大叫一声,想用力把他扯过来,孰料胡车儿力气也不小,凉人都低估了对方,猛地用力,却是坐骑都受不起重压,长嘶着前蹄腾空而起,把两人都掀了下去。
徐晃浑身没披铁甲,地上又多是草泥,故而虽摔了一个仰面朝天,但他很灵巧地一翻身蹲跪在地上。胡车儿同样头昏,但他好歹穿了甲胄,稍微晃了晃脑袋,就站起来了,徐晃见状想起来赶紧厮杀,甫一用力,就感觉左膝盖疼痛难忍,身子犹如灌铅般不听使唤。他咬牙用斫刀拄地,待要忍痛再起时,胡车儿已经高举斫刀,正要走到他面前了。
就要死了吗?这个念头闪过徐晃脑海的一刹那,他看见胡车儿的身躯一僵,好像被什么伟大的不可抗力控制了**,随即硬挺挺地倒下去了。一支箭矢正牢牢地钉在胡车儿的眼眶中,箭羽犹在左右摇曳。
胡车儿穿的乃是一副明光铠,一眼便知他是敌军中的重要将领,如今倒毙阵前,在场并人无不大声欢呼,欢呼声远比此前的哭喊声要响亮。
徐晃胡觉身上一轻,被人托住腋下,一把给提了上来。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左日逐王刘宣,他手中拿着一张牛角弓,面上露出极为自豪的神光。
这堪比养由基的一箭,可能改变了这场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