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陵自古是皇室兴衰之象征,光武以来十三帝,至今共建有十一陵,其中有五座在邙山之中,分别是光武帝原陵、安帝恭陵、顺帝宪陵、冲帝怀陵,灵帝文陵,但如今无不衰败。
夜游文陵后,陈冲胸怀凄切,他先领三千甲士到文陵修缮陵园,又遣人去查看邙山中其余帝陵,果然也都为凉人破陵取财,纵使光武帝原陵也不能幸免。守冢的人家都为董卓尽数迁走,阙门、碑廊遍生蛛网,尘埃遍地,更有狐狼出没,士卒们在原陵内捉了半日,先捉了十来只,又杀了二十来只,才将它们驱赶出去。
只是整顿园林时,士卒们都颇为忧虑,说汉室乃天佑之家,可如今连祖宗陵寝都不能保存,是汉室将亡的征兆吗?我们如今作战,真能功成吗?
好在陈冲随来的弟子傅干也来怀古,对士卒说:"董卓仰仗刀剑之利,危害天下,确实是值得憎恨,但说天命毁祸,不顾汉室,则为谬然。董卓派人取走的不过是财物,破坏的也不过是骨殖,于天地山川有何干?君不见二十八将仍在此地,护卫我汉家长存吗?"
他所说的二十八将乃是原陵中的柏树。从陵冢到门阙修有神道,神道两侧原排列有石象、石马等石雕和整齐葱茏的柏树。这其中有二十八棵高耸入云的柏树,守陵百姓察起位置,正应天上"二十八宿",于是传说这就是跟随世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云台二十八将"。士卒们抬眼望去,见秋日已深,但柏树仍是苍郁一片,绿浪招徕长风,枝桠微微摇晃,如同是先辈在对后人低语。
九月十二,凉人已尽数撤离雒阳。但南方的孙坚大军已回信说,他们刚抵达广成关时,后将军袁术听闻董卓撤军的消息,欣喜非常,当即留李旻镇守宛城,单骑向广成,要亲自领军向雒阳而来。
这在陈冲预料之中,所以他也未着急先进入雒阳,而是在各处帝陵分发粮食招揽难民,让他们按旧制为帝陵守灵,并在此做常驻打算。军中将领多忿忿不平,对陈冲抱怨说:"明明是我等吓退董贼,怎么平白将此大功让与袁术?"
陈冲安抚他们道:"先前我们不知缘由,以为董贼怯战,但如今我往来信件,这才明白,董卓不敢与我等会战,乃是孙将军在广成与董贼苦战后,凉人损失惊人,无力施为,我等方能顺利筑桥,直据北邙,虽有巧计,但岂能贪天之功呢?"
到九月十五上午,陈冲移军到偃师,在明帝显节陵南十里与袁术会师。袁术大军显现在**线上,先看见的就是他的麾盖,在秋风中摇摇晃晃的开过来,而后才能看见几面旗帜,在前的是骠骑大旗,在后的是破虏大旗,等过了好些时候,才能看清旗帜下的人影。
也不等袁术过来,陈冲先对身后的几名嫡系低声叮嘱:"可以笑得难看,却不能不笑。"而后领着魏延他们主动迎向袁术,刚到麾盖之下,他就先对袁术先说:"雒阳之望骠骑,如旱禾之望甘霖也。"把袁术的揶揄之言都咽在喉中,而后又是一阵吹捧,袁术颇为受用,良久才想起身边孙坚,对陈冲说道:"这岂是我一人之功,也是文台善战。"
孙坚在一侧一直打量陈冲,这时陈冲看过来,孙坚策马身前,颇为感触地叹息道:"庭坚,你变化太大,我险些不敢相认了。"陈冲自然地与他相拥,随后笑说:"怎么?文台,是我老了?我看你还是当初那般英武。"言语间浑不见有一丝间隙。
孙坚本欲与他寒暄,但看到身边袁术,心中不禁一凛,转而说:"是我和你太久未见,都快记不得你模样了。"随即便不再多言,袁术颇为满意。
袁术又与陈冲到中路军中,同幽并、青徐诸将草草见了几面,再也按捺不住即将收复东都的喜悦,连连催促说:"诸事纷杂,皆不如雒阳要紧,祖宗之灵在天,我等还是快些动身罢。"这其实也是众人心声,当即南北大军并列雁行,向雒阳缓缓开进。
当日黄昏,大军接连穿过阳渠,圉乡,至士乡聚,终于停驻在雒阳郊外。这里本是京畿最繁华的马市与粟市,但如今空无一人,只有空荡的断壁残垣,往前骑马两里,雄伟的雒阳城赫然在望,中东门大开着,但在城门上挂着些黑乎乎的事物随风飘荡。
袁术一马当先直抵门下,执鞭对后来者笑说:"天下复雒而兴汉者,汝南袁公路也!"众人又是一片恭维,只是韩当忽然说:"这门上怎有头颅?"大家往上看去,城门上原来用绳索悬挂木笼,木笼里三尺高宽,里面堆着十来个干枯的首级。
孙坚控弦发矢,绳索应声而断。众人聚到木笼旁,陈冲看了一眼,也不禁失色,对在一侧的袁术说:"公路,你且过来,这恐怕是君家亲族。"他已认出最上一颗头颅,这么多日过去,头颅的肌肤都风干了,但还能隐约看清太傅袁隗的轮廓。他让众人向后退,让袁术自己来辨认。
袁术闻言一滞,但他走上前来,分别认出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及同辈族亲六人,次辈族亲五人,最小的不过九岁年纪,其中还有自己的母兄。他一时神情凄切,但最终令部下们去取来一块金色帛布,将木笼盖住,自抱其入城,全程不发一言,其余诸人尾随其后,本来言说重游雒阳,此时也全都不提了。
入雒阳后,袁术自携亲族首级回太傅府居住,而陈冲、孙坚分别带兵士进南北宫。往日能容纳数十万人的大都市,如今荒凉破败,代表汉室尊贵的南北两宫,更是遍地毁痕,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多少,陈冲让将士们草草打扫出一片能够住人的地方,自己马不停蹄,带人急往开阳门而去。
轻车熟路,等他抵达太学故址,竹林清幽依旧,但眼前既无学生,也无博士。走卵石道往里去,杂草不止溢出阶廊,也长满了广场上石块的缝隙,唯有四十六块熹平石经仍停留在广场中央。
陈冲见石经尚无多少缺口,字迹依然清晰,心中甚慰。而后走回自己旧屋,这里倒只是显得陈旧,进门满屋的灰尘,还钻出几只拳头大的老鼠,其余的家具床榻倒还完好,大概是因为没什么财物,太学在凉人刀兵下躲过一劫。
他与属下收拾一番,当夜便在太学睡下,但物是人非之感慨,仍萦绕心头,陈冲回想这几日见闻,情绪千万交织,最终化作一个感想:此次讨董,必须功成。
次日,袁术命人邀请陈冲等人前往太傅府,陈冲到时,太傅府白幡四立,素布裹梁,大堂里停满了棺木,还有幽幽柏木清香。原来袁术为将亲族身体补全,令人以柏木为躯,同首级一同入棺,陈冲眼看牌位立满桌案,袁术身穿孝服,跪立在一侧,神情肃穆。
上前跪倒三拜,又到每一座棺木前再拜。袁术未料到陈冲礼节如此齐全,面色也和善了不少,他对陈冲说:"董贼屠我满门,此仇此恨,便是上至九天,下至九幽,我也必报之!西进长安一事,便多多依靠庭坚了。"
陈冲闻言,又是一阵宽慰,正说话间,突然府外有人来报说,上林苑自西边来了一行人,自称是朝廷使者,想求见此间首领,如今已随军士到雍门,为破虏将军拦下,前来问骠骑将军的意见。
袁术闻之,立刻冷笑道:"称什么朝廷使者,不过是董卓的鹰鸽而已。让他们来,且看他等口绽莲花,能否让枯骨复生?"
说罢,他端坐席间,双手置于膝上,闭目紧闭不言,但陈冲分明能感受他怒火冲顶,如此情形他不便多言,就也如袁术般坐在厅堂左侧,思量董卓遣使的意图与人选。
等半个时辰,士卒们拥簇着六名老者前来,陈冲认出他们是大鸿胪韩融、执金吾胡毋班、少府阴修、将作大匠吴循、越骑校尉王瑰。他们皆身着朝服,头戴进贤冠,手持节杖,脚穿长履。袁术睁眼看向他们,不由嗤笑说:"诸公如此威仪,是来我处上朝吗?"
为首的韩融看厅堂中如此布置,顿时知晓袁术情绪,此次和谈的下场怕是凶多吉少了。但他与陈纪乃是世交,与陈冲也多有交情,因此他望向陈冲,露出哀求的神色,陈冲微微摇首,开口说:"董卓派诸公前来,有话便直说罢。"
阴修开口劝说道:"相国派我等前来,乃是想与诸位罢军议和。"
袁术冷笑道:"董贼不敌我麾下精锐,便想罢兵议和,世上可有这等便宜之事?"
此言一出便占据上风,出使六人面面相觑,阴修强辩道:"将军何出此言?天下形势岂是斫刀就能定下的吗?相国身受天子重托,不顾龃龉,愿与将军共安汉室,罢兵休戈,内外相得,天下休戚,皆在于此,将军何能因私废公呢?"
袁术当即起身,对孙坚厉声说道:"且把他剐了!"阴修准备反抗,却为甲士一掌击晕,孙坚麻利地将他带出府外,随即是一连串刀斧移动的声响。
袁术走出案席,对韩融淡淡说道:"韩公,我母兄叔伯尽在此地,你与我家乃是世交,还望韩公念在几十年情分上,在此敬一杯酒水罢。"
韩融抬望这满堂灵位,满腹言语皆不敢出,竟将这杯酒水饮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