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隆安六年二月,河南大地田野染绿,大河两岸柳林依依,春风拂过,杏花、桃华顿如红雪纷飞,野兽飞禽也在这个时节成群出没。要是在往常年份,人们当踏青龙门,走马郊游,或者放鹰逐兔、擒獐射鹿,正值一片生机盎然之季。但今年朝廷治下的千里中原,此刻却因为南征失利,京师中外罕见地进入了戒严状态,官私出行极为稀少,更有不少门户高挂白幡,继而呈现出一片沉寂和萧索的景象,宛如寒冬犹在,春日未至。传言南面的战事还没有结束,敌大都督周瑜率师返回江陵,作势要反攻襄阳、汝南等地,但人们之所以心中忧惧,还是有其他缘由。
天子得到太后手书后,急忙返回京师,但紧赶慢赶,回到雒阳时,也已为时太晚。时值年底,皇后钟氏却因难产血崩而病故,刚出生的皇子也未能挽回,等到刘燮赶回宫中时,所见到的也仅有两座棺木罢了。天子自此气短烦闷,为妻儿处理完后事后,一时难以处理朝政,而等到江南惨败,周不疑、黄权诸将阵亡的消息传回雒阳,天子先为之愕然,随即难以自已,竟直接病倒在床榻上。
这一病真如山倒天倾。天子原本喜好弓马,身体强健,能开三石弓,驯汗血马,故而曾被太学诸生誉为“马上公子”。但几日心病下来后,他却是满面憔悴,魂散神销,几乎完全看不出来昔日的丰神俊朗。天子如此情形,战局又格外败坏,这不禁叫朝野上下都议论纷纷,有人说,适逢年关,国家却接连遭受不幸,究竟是天意,还是巧合呢?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重振局势。灵岩惨败后,国家几乎丧失了接近六成左右的野战精锐,这导致淮北到淮南一带的防御几乎完全放空,仅有杜畿等人在寿春收集残部,希冀能节节抵抗吴人的反攻,将其扼制在淮南。可朝廷若没有增援派出,注定不是长久之计。更别说周瑜水师已经重回江陵,恐怕要与襄阳等地的汉军再发生一次大战,这些都需要人来主持增援。
不过这就要面临一个新问题:将从何来?随着野战精锐一起丧命的,还有相当多的军官将领,且相当一部分都是天子新近提拔的国家后进,诸如阎宇、温恢、杨秋、麴胜、游楚、岑光等人,全都丧命江中,就是想要派人去支撑局势,朝中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至少不是尚书台能够独立决断的。
无奈之下,诸葛亮只能将这件事呈报给天子。刘燮得闻后默然良久,就对孔明说道:“既然我如此无能,那就遂了某些人的心愿吧!”他强忍着不适,给尚书台拟定了一副调任名单:重新启用征西大将军马超,复为汉中都督,总管益州诸军事,复用银川太守魏延为卫将军,与元帅关羽在河南重建上林军,并负责支援襄阳事宜,同时复用袁谭为彭城都督,迁朱皓为青州刺史,二人同管青徐二州军事。除此之外,政坛上的变动也极多,许多原本关西老臣被重新启用,诸如孟达、李义、韦端等人,都被安排到前线诸郡中担任郡守,但最重要的,还是令陈冲、钟繇、刘豹、法正四人重新入台,共录尚书事。
诸葛亮看过这份名单,沉默良久后又问:“不知陛下对臣有何安排?”
刘燮笑了笑,说:“孔明已经看出我的用意了啊,淮南那边那个烂摊子,我不好用别的人选,就由你去收拾吧。”说罢,又下令以诸葛亮为扬州刺史,总管淮南诸军事。
这一番诏令传到朝中,果然成效显著。原本灵岩惨败在朝中引起的轩然大波,此时渐渐都消弭了,虽然接下来还面临着各种各样的乱事,但至少人心渐安,甚至还有人说,天子经此一事,总算是明白大体,做了些明君之事了。
不过陈冲却不做此想法,他接到重新入阁的诏令后,竟发呆了许久,打发走了使者后,他对董白忧心忡忡道:“阿鉴所受打击甚大,我怕他撑不住了。”他一时心烦意乱,竟不知不觉间直接称呼了天子的小字。董白则提醒他说:“这不是你该说的话,此番重新入阁,公事你用心即可,但千万不要参与天家的家事。”
陈冲脸上笑笑没有说话,但心中凛然,他不禁想道:就连阿白也看出朝中的暗流,恐怕整个朝野也在为之骚动了。
得到诏令后,他改换了朝服,立刻去宫中去拜见天子。自从刘燮回来后,他知道刘燮心绪不佳,又极好面子,自己若是去见他,恐怕会有伤他自尊,所以两人这段时间该没有见过,而此次前去的时候,他未免也有些忧虑,担心刘燮更伤了心气。
入宫时,行廊的两侧已经挂满了紫藤花,像是葡萄累累,又像是紫蝶纷飞,很有春天的芬芳,但靠近禁内时,这股香味就被药汁的味道掩盖住了,苦楚的味道立刻让人想起烦恼。而走近殿内时,殿中又烧着不知何处进献的熏香,与花香和药汁综合在一起,实在是叫人难以言喻。但又让陈冲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这就是人生的味道。
刘燮就躺在殿内左侧的床榻上,明明温度已经升起来了,但他盖着冬天的寒衾,还在榻前摆有一个火盆,即使是陈冲这样体寒的人,靠近的时候也觉得有些闷热了,但刘燮却还睡得正沉。
这是陈冲今年第一次见到天子。天子虽然还在沉睡,但明显可以看出身体的脆弱。他的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梦中也还皱着眉头,露出很是不适的神情。两个宫女在一旁服侍,见陈冲进来,就要唤醒天子,但是被陈冲挥手阻止了。他招一人上前,而后轻声问道:“陛下情况如何?”那宫女低声答道:“陛下昨夜喝了点药,但一直懑烦,两个时辰前才睡着。”
陈冲说:“既如此,那我就去侧殿等着吧。”
不料刚准备离去的时候,却被天子叫住了。原来就是刚刚极轻巧的一点声音,他就已经被惊醒了。刘燮勉强坐起身来时,陈冲一时吃惊得说不出话,他没想到天子竟在一月内瘦成了这幅模样,连弱不禁风都像是夸赞似的。但天子却裂开嘴笑了,他指着陈冲说:“叔父好久不来看我,我都以为忘了我这个人了。”
伺候在旁的宫女准备伸手去扶天子,但被他抬手支开了,他嘴里说:“我还有坐着的力气。”但陈冲看得出来他在逞强,于是就走上前去,握住天子的手,冰凉的触感令陈冲不寒而栗。坐下来后,陈冲给了他一定的支撑,而后就沉默下来了,该和这孩子说些什么?在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似乎不对,但还是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陈冲说:“陛下好生将息,不要气馁。人非圣贤,孰能无败?先帝在时,也曾屡败于曹操,但终究能百战不殆,克灭强敌。可见败非大事,只要奋发上进,卧薪尝胆,未尝不能于来日雪耻。”
但陈冲说着说着,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他见天子笑着听了一会,始终默不作声,渐渐笑容也消去了,眼角和嘴角都露出些脆弱的纹路来。陈冲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神情,甚至很熟悉,因为他在幼时哭闹着的陈时和陈璋脸上见过太多。果然,此刻天子却难以掩饰心中的苦闷,他虽然提前用手捂着双眼,泪水却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紧接着是孩子一样的抽泣。
陈冲先是不知所措,他本以为天子会继续逞强,结果却是表现出这样脆弱的一面。登基以来,想必阿鉴的心里也很有压力吧。这么想着,陈冲就下意识地用手拍着刘燮的背,这时,刘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自己的头埋在陈冲的腰边。陈冲抚摸着刘燮的头,低声对他说道:“没事的,阿鉴,都没事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知道的,你已经竭尽全力了。”
刘燮埋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一直滴落到陈冲的腿角上,快三十的男子汉,此刻却悲伤难言,想对叔父所说的千言万语,哽咽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不断地用模糊不清的口齿说道:“叔父,我不想做皇帝了,我不想做皇帝了!”
陈冲听闻这句话,一时间悲不自禁,也流下泪水来。他看着孩子一样的天子,心中则在回忆从前的往事,以前飞扬跋扈的代国公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可能很少有人会去想,即使是掌权天下的皇帝,也是需要温情和关爱的。多少人自以为是无情无义的政治机器,最终也不可能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生活。这令陈冲不禁在心中埋怨玄德:他为什么去得这么早呢?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冲又感受到了肩上沉重的压力。他已经有一种难言的预感:恐怕自己晚年面临的挑战,从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