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八月上旬,也就是汉军进驻淮水右岸,与八公山吴军对峙的时候,陈冲正式告别张飞,带家眷返回雒阳。临行前,张飞很是不舍,他亲自送陈冲到龙山脚下,对他感伤说:“兄长总是这样来去匆匆,你这一走,下一次再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罢,他竟叹息着流下泪来。
陈冲见状吃了一惊。他知张飞是个铁打的汉子,一向不轻易对人示弱,在年少时就以面含杀气着称。即使如今步入老年,方脸上皱纹变多,张飞双目却依然炯炯,如同随时择人而噬的老虎,越是苍老,他威严反而越盛。可此刻他虎目湿润,须髯与嘴角一起颤抖,神色显得前所未有的苍凉。不过是一时分别,张飞为何露出如此哀伤神态?陈冲一时想不明白,但还是连忙拍兄弟的背,宽慰他说:“不过是回京罢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过段时间就会再见的,翼德何必如此呢?”
可接下来,张飞的话语更出乎陈冲预料,他用手指拭去泪水,对陈冲说:“兄长在我这待得不痛快,我哪能看不出来呢?家中饮食,兄长总托辞少食,平日出游,兄长也往往独处少言,我虽愚钝,也知道兄长是嫌我庸俗奢侈,以后再来,恐怕也不痛快,又何必为难自己呢?”说到这,张飞顿了顿,突然说一句:“说句实在话,我其实也一直不知兄长所求。建功立业后,安享富贵莫非不好吗?”
陈冲一时无言,初时和张飞谈过一次,见他不以为意,自己便没有再多说。本以为已将自己心思深藏,不料却被他看得分明。而自己又该说什么呢?打了一辈子仗,莫非不该享受吗?世俗的回答一定是应该,可自己却觉得不应该,可见有问题的一定是自己吧。他想了想,对张飞说:“翼德,不管你说得那些,只要还能再见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听到这句话,张飞打量了陈冲片刻,眼角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来。他从身后的仆人中接过一个封好的砂罐,转手递给陈冲,又说:“三妹看兄长常熬夜读书,眼睛有些坏了,眉骨又有旧伤,以后怕是更看不清东西。就跟我商量着,给兄长备了罐蛇油,回头让兄嫂每日擦一擦,说不定有奇效。”
陈冲接到手中,一时也很是伤感,只是说:“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对仆从士卒也要宽和,不要太严苛了。”而后转身告辞,张飞又跟着走了几步,见他上了牛车后才停下来,最后说:“那过段时间再见!”
回雒阳的路上,陈冲就在车中想,自己总以为翼德莽撞,不想他也有这么心细的时候,反倒是自己,自以为城府很深,实际上却连身边人都瞒不住,也惹得大家不快。而他回雒阳又有什么用呢?虽然别人称呼自己为丞相,实际上却没有一官半职,就算是担忧前线的战事,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待在晋阳。这么说起来,也难怪翼德对自己不快。可冥冥之中,陈冲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回去,如果雒阳发生什么大事,而自己却置身事外,这才是陈冲不能接受的。
行到河内的时候,陈冲得知汉南战败的消息。南府监军牵嘉受刘燮命,率南府军与周瑜部对峙于当阳。其本意不过是牵制荆州吴军,未料到陆逊竟利用水师,突然北渡沔水至蓝口聚,以此包抄到汉军北面,继而与周瑜大军南北夹攻,大破汉军,斩获万人,就连牵嘉本人也向吴军投降。信是赵丘写的,他之所以派人前来通报此事,是想告知陈冲,汉南虽然战败,但襄阳的陈璋还算平安。
陈冲初得消息,颇有几分不敢置信。自从玄德去世以后,汉军还从未遭遇过如此败仗,但仔细想来,倒也合理。各军各府之中,人员变动最多的就是南府,将士之间尚无默契,将领也没有经验,而水师又被调往参与淮南战事,在这种情况下,战败也并非不可理喻。可话是如此说,此事的政治影响却不能小觑,牵嘉作为南府军统帅,竟向吴人投降,这势必会牵连到其父牵招等一大批功勋,南府军的人事也会随之变动,进而影响到朝局。陈冲想,在这个时候,自己是否应该向刘燮进言,将魏延重新调回南府。
“文长久驻南阳,又熟稔南府将士,抵御吴人,恐怕非他莫属。”这么想着,陈冲就在路上书写文表。但等他渡过河桥时,就听闻消息,说司马懿已经被紧急起复,调往宜城整顿军务去了,这让陈冲很是可惜。单说军事而言,司马懿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比起魏延来,未免有些心术不正,看来刘燮还是更倾向于这些东宫旧友。
等他抵达雒阳时,就已经是九月初二了。重阳渐近,天气也显得高凉,而在野外游玩的人也很多。路过邙山的时候。有很多少年在山间赛马,惊起一群尚未休眠的麻雀,还有一些青年,穿着素服在北邙间指点古冢,谈论其间埋葬有多少贵人。陈冲看见他们自信的神采,不由想到自己少时,一时极为感慨,很多烦恼也就自然忘却了。
赵丘早早就知道了陈冲返京的消息,这天带着府中侍卫在城北门迎接,见到陈冲后,一面把陈秀抱下车,一面对陈冲说:“老师,太后听说你回京,昨日便派了人来和我说,想请老师去宫中一趟。”
陈冲本来想先问京中的近况,闻言一怔,问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不是,说是就是一次简单的家宴。”
陈冲点了点头,转首对正收拾行李的董白说:“既然是家宴,阿白,你也随我一起进去吧。”
说罢,陈冲把车上大部分杂物都卸下来交给赵丘,而后与妻子乘牛车至宫东门,然后步行入宫上殿。
入宫的时候,梧桐纷飞,到处都是落叶,不少宫人们都拿着扫帚清扫,将这些落叶堆成一堆。看到陈冲从中路过时,他们皆是一愣,倒不是没认出丞相陈冲,而是第一次看见董白的缘故。说起来,把家眷带到宫中赴宴,对陈冲来说还是第一次。等走到德阳殿的时候,四周已经空无一人,宫殿中正传来寂寥的诵经声。
陈冲入殿时,正见刘笳一身粗布法衣,静坐在法坛之下,两侧各有四名沙门诵经。光从她脸上的倦容就得知,显然已坐了很久。见陈冲过来,有宫人把陈冲迎到旁殿,低声说道:“请丞相再稍等一会,再过两刻,今日的法事就结束了。”原来是太后刘笳请了白马寺的高僧过来,专门为皇后产子祈福。
两刻过去,祈福已毕,诸位沙门向太后行礼,太后也向他们还礼,等众人都散去了,她才施施然起身走过来,对陈冲说:“阿兄竟来得这般早?我还以为回京后,你会先回府歇一歇,这才没有先去迎接。”
陈冲笑道:“哪里哪里,你我两家何必还讲这些?”说到这,他扫了一眼殿中的法坛,又问说:“我记得光姬怀孕已快有八月了吧,眼下身体还是不适吗?”钟皇后是钟繇之女,陈冲也一直视她为自家子女,所以直呼其名。
刘笳叹了口气,说:“一月前她害了胃病,什么也吃不下,只能喝些汤食,后来请华佗大夫针灸,就好了些,但身子还是很弱。也不知两月后,能不能母子平安。”
两人说了会话后,刘笳又打量了董白少许,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又对陈冲取笑说:“都说阿兄园中藏有海棠,今日终于舍得让人看了?”陈冲摇首说:“也不是,只是怕人说闲话罢了。”
“陈庭坚也怕闲话?”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怎会不怕?”
“现在不怕了?”
陈冲说:“也怕,只是想我死后,希望太后能够帮衬一二罢。”
刘笳和董白听了都是一惊,这是陈冲第一次在她们面前谈及自己的死,而且又是如此突兀。刘笳连忙把话题岔过去了,她说:“我找阿兄,是来听听家乡故人如何,怎么能说这么晦气的话!”
说罢,刘笳吩咐宫中开宴,又把平阳王刘澹与赵王刘程唤进来,一一与陈冲问候。按理而言,这两位宗王应当去藩国就藩,只是刘燮尚无子嗣,加上刘笳也疼爱二子,就一直把他两人留在京畿内,只是到目前为止,二人都没有什么权职,不过是个闲散王爷罢了。
赵王刘程看到陈冲后,显得十分拘谨,只寒暄了几句便不再多言,浑然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的朝气。陈冲有些感慨,大概是这些年无所事事,让这孩子有些颓废了吧。而平阳王刘澹倒还是一如此前般淡然,反倒与陈冲聊起淮南还有荆楚的战事来。出乎陈冲意料的是,明明没有参与朝政,平阳王却对战事情形了如指掌,而且颇有见解,浑不像闲居在家的人。
一番话谈下来,陈冲对刘澹有些欣赏,但同时也为他惋惜。以刘燮的个性,恐怕终刘澹一生,都难以发挥才能了。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未尝不是刘澹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