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隆安元年冬腊月,天子刘燮率东征诸将返回雒阳。
诚如前文所言,诸葛亮本已给此事定调,说此战是大胜,百官连恭贺的表文都已写好了,只待天子回朝便送往台中。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天子返回宫中后,第一件事便是下罪己诏。诏中先说自己“急功好利,动静失宜”,本欲“刷新吏治,奉公治民”,却不想“南北两寇,应丧争兵”,以致关东“兵戈竞起,野无稼穑”,因此天子“夙夜思之,怆然难语”。
但在诏书的后文,天子又话锋一转,为属下诸将开脱说:“轩皇用武,尚云三战。元恶未除,宜应同心。孟津牧野,必待有期。朕与卿等共勉之!”即在认为此战是败战的情况下,竟对随军众人多无责罚。包括在燕山中伏而死的梁双,依律应当剥除爵位,收回田地,但朝廷念其从军十数年,多有苦劳,所以不但不问罪其妻小,还令梁双之子袭爵。
除此之外,上林左监军周不疑,上林右监军司马懿、少府刘豹、前将军赵云等在战事中立有功勋者,也都各有赏赐。尤其是周不疑,朝议以为他身先士卒,用计巧妙,宜特加殊奖。于是拔擢他为上林军抚军将军,邑千户,一日连跃数级,实际上控制了上林军大权,这等优宠,即使周不疑自己也感到有几分过分,上表固辞不受。但刘燮再发手诏,令他安然就职。
如此这般举动,无非是天子在来时就听到了流言,为了平息朝野争议而已。如今他抢占了先机,又姿态做足,朝臣们自然也无话可说,反而要再上书歌颂刘燮圣德了。
隆安二年二月,为了嘉奖拓跋力微戍疆得力,朝廷派遣平阳王刘澹、新任幽州刺史朱皓、云北长史杜畿、雁门太守卫翄、少府刘豹等人,北诣恒王拓跋力微,赏钱千万,同时又说好迎娶恒国公主为贵妃。
拓跋力微自然大喜,又向朝廷贡献万匹良马以为军资。且在言语之中暗示说,辽军之所以能够入寇,还是代北有库辱官部与慕容部蛇鼠两端,希望天子能授予他讨伐之权。但这不是刘澹等人能够答应的,都说以后再议。
而对于朝廷来说,这次征调二十万大军,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虽然不足以伤及元气,但对民心士气都有影响。加之南面的孙权见辽东失败,也逐渐把大军撤了回去,所以两线战事都暂时停了下来。季汉朝廷也觉得要与民休息。从二月开始,刘燮乘舆出京,巡视河北河南各州郡,又下《奴婢赎为庶人诏》,将奴籍贱民放为平民。
这一年国家不战,南北聘问往来,也算太平年了。只是在入秋之际,发生两事不得不提。
且说大战之后,倒也不是全然无人惩处,此次征战的名义统帅、征北大将军魏延,便为刘燮撤职,贬黜为银川太守,兼职总管陇右马政。陇右每年为国家提供数万匹战马,五府诸军都赖其供养,其职责不可谓不重,但由于体系早已建成,供马并无功勋,少马反要受过。且此地国家耕耘多年,并无甚兵乱,虽说对百姓是件好事,但对于靠刀口舔血来博得富贵的武人而言,实在是一个他人避之不及的苦差
魏延之所以有此下场,还是因为在涿县下和梁双的那番对话。梁双战败以后,朝廷整理前后经过,事后不知怎么的,就有人把这番对话传到了刘燮耳中,刘燮听闻后不动声色,就遣使去询问魏延,是否有这件事。魏延倒也诚恳,他听使者说完,并不以为此事有多严重,便老实承认道:“确有其是。”
不料等使者第二次带了诏书来,斥责顿如狂风骤雨,刘燮在诏书中声称,魏延“妄揣上意,私自用兵”,又“大言无当,扰乱军心”,且“任用非人,上下结交,以私心相属”,以致于“损兵折将,自取其辱”。
当时北府诸将都在一旁旁听。本来魏延虽通军事,但平时不善处理人际关系,这次征战,就有不少北府将领与他生出龃龉,所以大家刚听诏书时,多是来看魏延的笑话。但听到诏书后,很多人脸色都变了,毕竟按诏书所言,几乎每一条都能拿出来定魏延的死罪。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天使带了刀斧手,马上就要将魏延砍头了。直到听到要把魏延贬黜到银川为官,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很多人心里明白,这大概是看在丞相陈冲的份上,不好拿他开刀罢了。
但魏延到底气得面色铁青。他本是刘备陈冲嫡从,十四岁就开始从军征战,立下大小功劳无数,后来官至南府都督,官至显贵,也从没有人敢对他重声呵斥。不料刘备病死不还到一年,自己不仅交出兵权,还听到新帝这样的训斥,气到他几乎当场就要拔刀而起了!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言行波及甚广,不好当众发作,几乎是咬着牙接下了诏书。
而在一旬以后,也就是魏延交接好军中各项事务的时候,他离开雒阳,说要到南阳老家一趟再赴任,结果一回南阳,当即大病了一场,过了数月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再就是关于穆陵关守将马岱入狱一事。说起来,这又是一次言罪,不过不同于魏延因人告密,马岱则是祸从己出。这还要从河南的人事变动说起。
虽然朝廷是在河北与辽军大战,但在淮北也有不少损失。毕竟孙权虽没有胆量对朝廷发起决战,但却能趁机派兵掳掠青、豫二州人口,皆以充实徐州。仅隆安元年七月至十月,他便令吕蒙搜民家三千余户,万余口,一律迁至下邳、东海一带屯田。
而朝廷不愿与吴人再起大战,却也不能坐视其肆意往来。便以郝昭为骑都尉,镇守谷阳,马岱为骁骑将军,镇守穆陵关。谁知马岱到任后,却对自己当前地位颇为不满。
原来在刘备临死之前,曾经对西府诸将做过安排,将他们从陇右尽数调入蜀中,名义上虽增强他们的权势,实际上却在削减他们的根基。而等到了刘燮上位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抽调西府众将,使他们与部曲分离。其中着重针对扶风马氏,除已在雒阳养老的马腾外,最显赫的马超被虚位搁置,马休被调任到南府任奉车都尉,马铁被调入上林为骑都尉,而马岱则先被调入上林,而后又挪到东府镇守穆陵关。
须知穆陵关虽然号称是青州大门,但毕竟只是一座山中小城,戍卒也不过两千余人,也不是府兵精锐。相比较此前马岱在上林军统帅八千精骑,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便是以后国家再次发生大战,他又有何用处呢?可以说,不仅驻地换成了边境小城,亲族又说不上话,大概以后升迁也无望了。想着自己一家为国家操劳半生,却在新朝快速失势,马岱心中难免积压不满。尤其是眼见着天子在军中安插亲信,后辈如周不疑小自己十余岁,竟然一口气做到了自己求而不得的抚军将军!更令他负气难消。
如果只是恃才负气倒也罢了。本来已经收拾行装,准备从雒阳出发前往穆陵关,临了却口无遮拦,对着从宫中前来宣诏和监督的刘放口出怨言,抱怨说:“陛下欲让我在穆陵守关安老耶?如今朝廷南北都有劲敌,需像我这样身经百战的老臣效力哩!”
刘放不动声色,只把马岱所说的返报刘燮。刘燮闻听不满:“要他守关就守关,他以为他是谁?这次河北他立功了吗?怎么,还想回陇右做土皇帝?”
他命使者带口谕到穆陵关,责备马岱,原话向马岱复述,命其思过反省。使者宣谕完毕,临走又多问了一句:“你有何话要带给陛下?”
马岱正强压一肚子火,听他这么问,血冲脑门,无顾及地说:“陛下这么说,也太小看我们一家了。当年我们主动向先帝投诚,丞相把我编入上林军中,我家便贡献了一万部曲。后来西征西域万里,我身在其中,饱饮风沙,不曾抱怨一句。又大破诸国,我亲擒龟兹大将,功在三甲。更别说在平城大战,先帝险些身亡,是我烧毁曹贼大营,逼贼军退却,这才救了先帝一命。放在古代贤朝,我这些功劳,早就是万户侯了,只因胸中拳拳报国之心,才不计较罢了!”
使者不语。马岱仍滔滔不绝,非说出来才痛快:“这次河北大战,陛下不敢身先士卒,反而在信都遥控指挥。诸将前不得自由,后不得将令,能将其驱逐出境已是难得,还想立什么大功,不是痴人说梦么?陛下与其责怪我没能立功,不如好好想下一次的征战方略,和合适的统帅人选,平辽灭吴,又有何难?”
说到这,马岱似乎也觉得说过了,又改口说道:“我只是想为国家报效罢了!还望陛下明鉴!”
刘燮此时正在长安视事,听得使者转述的马岱所言,变色大怒。即刻命身边的孙资书写诏书,以刘放携之,领轻骑飞驰穆陵关,征令马岱还朝戴罪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