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已到了中秋天气。于是劲风乍起,满庭的树木随之簌簌而响,随后落叶纷纷。此时天空低沉,可见浓云如排浪扑来,使得下午的天色极为黯淡。偌大的兰台内庭,此时因紧闭房门避风,更加显得黑暗阴森。屋内两侧,摆着数只精美青瓷羊型烛台,各点了几只蜡烛,居中大榻上的天子坐在半明半暗之中,面上阴沉的表情让人不觉生出几分畏惧。
两侧的席上,左面坐着两名戴头巾的文士,其中一名文士的身形较瘦,似乎有些怕冷,在袍服外面又裹了层披风,端坐不动。另一人手中拿着如意,一面拍打着手掌,一面观察着天子的神情。右面也坐着两名文士,只不过他们身着戎服,较左侧同僚更有英武之气。只是一人正在瞑目沉思,一人手中拿着案牍,身体微微后仰,手指下意识得敲打着桌案,大概也在进行长考。
半晌,刘燮才对拿着案牍的人说:“仲达,你怎么看稚叔传回来的这份急报?没有夸张吗?”
司马懿将案牍放下,双手抱拳回复说:“陛下,这种十万火急的事情,钟使君是不会说假话的,纵然有少许出入,但大体应当无碍,此事应该还要从急处理才是。”
刘燮此时的心情,又恨又气。
当今正值吴人三攻豫州之际。早在五月,刘燮便收到淮南有吴人大兵调动的动向。刘燮早有趁机建功的想法,闻言大喜过望。一面令东府左右监军王昶与杨阜与东府诸将整兵备守,在豫州、青州一带与其对峙,一面在北府与上林中抽调兵将粮秣。他已打算御驾亲征,自领兵马征战徐州,若能成功,朝中的反对声望必然消弭,削藩一事也就再无阻碍了。
如今雒阳兵马已聚有十万,刘燮正欲下月出征。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北府监军钟毓飞来报书,说是辽东伪朝突发大军,包围卢龙塞后,所部更进入幽州,直趋易京之下,河北坞堡云集响应,叛军多不可计,诸如五阮、渔阳等要地,均落入叛军之手。此时北府军仅剩下六万余众,被分割包围在涿县、居庸、蓟县等地,相互不能救援,仅能固守城池而已。钟毓请求朝廷火速派发援军,否则北府全军覆没,河北就又将落于伪朝之手。
这个消息完全打乱了刘燮的计划,在他想来,辽东伪朝偏居一隅,北府六万人应当足以抵抗,却不料如今竟全然没有还手之力,这令他大为恼火,转首问右手边的人:“子京,士元,你们看此事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坐左手侧的是中书监庞统和秘书监魏讽。魏讽拉了拉披风,慢慢说:“河北颇多乱臣贼子,本就是早已知晓的事情,但伪朝所辖不过五六郡,又能派多少人?北府众将竟不能抵御,实在是可笑!陛下,以我之见,当是军中有人观望不动,才导致军情如此。当火速遣使去整肃军纪,明确国法,如此便能扭转局势!”
刘燮听他说得有理,不禁用手捶床,冷笑道:“若真有人要让我难看!我必让他不得好死!”
庞统见刘燮听信了魏讽之言,不由大惊,连忙放下手中如意,起身对刘燮进谏道:“禀陛下,恐怕事实并非如此。以往府军用兵,都是由都督调遣,而如今魏都督滞留京畿,原幽州刺史元龙公(陈登)已然病逝,新任幽州刺史人选又尚未敲定,派出去的钟君与卢君也不通军事,府军之中可谓是群龙无首了,如此情况下,无人能够主持大局,纵然有六万府兵又能如何?这实在是朝廷台臣的过失,与府军并无相干。陛下切勿因此而兴怒啊!”
“士元说得在理!”一直在左手边瞑目沉默的人睁眼插话了,此人正是上林左监军周不疑。当年他作为荆州别驾刘先之甥,随刘表自襄阳一起北上。少有异才,聪明敏达,在十七岁时就著有文论四首,刘燮虽在太学中以孤傲闻名,却对不疑极为欣赏。后来他做代王世子,第一个招入府中的,也是周不疑。
周不疑对刘燮缓缓说:“河北去年就曾生出大乱,灾民遍地,伏尸千里,朝廷并未能尽得河北人心,今年陛下揽权,也确实急了些,使得布置颇有错漏,这才给了辽虏可乘之机。以此来惩罚府军诸将,恐怕不能服众,反会酿成大祸,还请陛下三思。”
这番话语气颇重,听得刘燮低首不语。而魏讽则满脸通红,但又无言反驳,只能岔开话题问道:“可眼下东征在即,吴贼陈兵淮水,南府又有周公瑾牵制,朝廷又能如何呢?莫非从巴蜀调西府兵出来吗?”
周不疑笑道:“吴贼又不是第一次攻打豫州,此前两次都是大兵压境,结果皆徒劳无功,此次声势虽大,但现在看来,恐怕还是响应辽虏而已,临淄围城时孙仲谋尚不出力,此时便知晓大局了?”他微微一顿,目光又望向刘燮,拱手说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陛下,眼下吴贼兵众,却不过病在腿脚,辽虏兵少,奈何患在腹心。故而当火速发兵河北,将辽虏赶回塞北,才是用兵正道。”
刘燮仍旧低头不语。在一旁的司马懿见状,猜到是天子抹不开面子,不愿承认河北兵乱事责在己,便主动上前说:“说起来我久仕伪朝,竟不知辽东有几多人马,以致台阁调度失衡,北府不能抵御,这都是我之过错,愿陛下许我领兵出征,为国家戴罪立功!”
刘燮脸色顿时缓解下来,他摆手说:“仲达身在信都,未去辽地,有疏漏实属正常,也算不上什么大错,不必介怀。至于用兵主将,容我再想想。”他立身徘徊两步,又问司马懿道:“以你之见,辽虏主将为谁,用兵如何?”
司马懿当即答道:“伪朝朝局既为曹丕把持,率军的也只有那几人而已,不是夏侯渊,就是曹真。夏侯渊用兵刚猛,而曹真则密中有奇,依我看,多半是以曹真为帅。”
他说完后,刘燮没有立刻回话,台中的几人都静听天子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周不疑先说道:“若要速战速决,其实只需要请一人出山便可。”其余几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丞相陈冲,但刘燮却并没有停下,显然对这个人选并不满意。
庞统起身说:“何如司隶校尉诸葛孔明?去年他兵不血刃,招降河北百万饥民,在百姓中颇有人望。上林军士卒也颇与他相熟,以他为主将,正是再妥当不过。”
刘燮停下说:“我有要事劳烦孔明去办,让他领兵,朝中就无人可用了。”
魏讽闻言恍然,心里明白过来,原来天子是想御驾亲征啊!他顿时说:“不若陛下亲征,以天子之尊驾临河北,定能令宵小胆寒,百姓归心。”话音刚落,就被庞统抢先说:“万万不可,子京莫非忘了先帝亲征中箭的先例吗?天子是万金之躯,受不得一点闪失!”
魏讽一时无言,但司马懿出来说:“这倒不是难事,大可以如此布置。陛下先令一骁将率万众前去开路,而后率大部亲至信都,在城中居中指挥,诸将在前线临机应变,再令诸葛君在河内安排接应。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河北民心必安,辽虏势必也难成气候。”
刘燮听到这里,当即拍手道:“仲达说得不错,就按此法去办。你赶紧去拟个条文出来,明天在朝会上议一议。”他口中说着议一议,但语气极为果断,其余几人都听出他心意已决,允诺了之后,很久就都退出去了。
等台中只剩自己一人,刘燮喝令宫人掌灯,躺回到榻上去。如今他已经收得朝政大权,几乎是令行禁止,但心中却常常觉得忐忑。扪心自问,刘燮知道是自己做事操切,落人不少口舌,故而为此烦闷。他想起自己与陈冲的约定,不由有些失落,即使贵为天子,也有些事不能随心所欲。只是坚持了近一年,他便有些烦闷了。
榻上的几案上,堆积了不少公文,都是尚书台处理后,等待他最后决策的。放在最上面的,是益州方向的密报:江州的刘范坚持了两年后,似乎染上重病,渐渐力不能支,在西府的监军李恢建议,可以出一封诏书适当招降,恐怕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刘燮又拿起放在、钟繇等人在京中交往的内容,刘燮见没有什么敏感的,便又把公文放下来。
已经没有心情去看了,他心中惦记着御驾亲征,便让宫人去取冀州、幽州两地的地图,置于其他的公文,他都打算留给诸葛亮去酌情批复。
在等待地图的时候,刘燮不自觉回想起今日与会台臣的表现,又记起陈冲对用人的劝谏。他心想:士元方正,文直善谋,但都不会看眼色;子京稍好,可惜又不善兵事;还是仲达最为称意,可惜是个降臣,不能服众。自己往后到底该如何任用呢?还是另寻人才?他思考着这个问题,不觉间深夜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