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就火势而言,信都这场大火可谓是百年之最。因为火起粮仓,城中又无人救火,火舌在百万斛米面间肆虐,几乎如在秋草上燎原一般,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化为焚城烈焰。大部分市民为出城避难,还在家中整理财物,不料唐突感受到一股热浪,继而转瞬间就为烈火吞没,甚至连哭嚎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城中其余地方的百姓见到这炼狱一般的场景,无不惊悸万分,如蜂拥般挤向城门。然而城门狭窄,因火势缘故,有半数不能通行,以致数万人不得不拥挤在数条街道中,并在无序中推攘咒骂。加之乱兵试图斫人开路,很快引发了踩踏与仇杀。整座东朝国都如同被诅咒淹没并吞噬,在大火的第一日,信都内外大约就有上万人无辜丧命。
等西军打扫完战场姗姗来迟,信都的情形已经惨不忍闻。这座号称“富夸关东,雄极河北”的关东国都,城外尸体枕籍,流民星散,到处都可望见抱着尸体或断肢在乡野间痛哭的百姓。其间间或夹杂着不少士子,此前东人以西朝多用胡人,嘲讽西朝为“西夷”,自比“华夏衣冠正朔”。但此时他们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望之宛如行尸走肉,已全然看不出“衣冠楷模”的风采。
刘备见状,一面去信法正,让他带大众前来抚民,一面又令袁谭组织人灭火赈灾。自己则就近观察信都城池,然而此时大火未灭,距城数十步便被热浪逼得难以寸进,鼻中所闻的更是一片焦臭味道,刘备望着城墙上的烟痕,不由在心中暗骂曹操,但也无可奈何。他心中知晓,来年河北的大饥荒恐怕已无法避免了。
再说曹操这边,他在城东收敛得两千人马,星夜顺绛水东奔,深夜时分到了修县,听见前头数条河流交汇的声音,便打算在此处渡河。也不敢点火,把散骑都派出去,沿岸搜罗船只,只得了**只渔船。只能分批让人上船,牵住缰绳让马儿跟着船泅水过去。到了次日午时,人马都到了绛水南岸。
他见西军没有继续追来,估计自己计谋得逞,就留了些人在北岸,协助零散跟来的败卒过河。大概三四日之内,田丰、路招、李通等人都过了河,又陆陆续续收集了一些散卒,共有步骑一万八千余人。也不敢久留,烧了船,朝南乱走。
一路粮糗耗尽,天上雨雪交加,人们又冷又饿,胡乱抢掠了一些村庄。青州方才得到朝廷大军战败的消息,又见来人又杀又抢,还以为是西人来报仇了,多惊恐不已,纷纷四散避难。
过了数日,才得到消息,原来这些人都是东军残部,按理是过来避难的。不过各城都怕西军趁势打过来,也不知道曹操还能撑多久,便也不敢开城接纳。
还是青州刺史张郃得知后,率众前来迎接,这才勉强安抚住了大众。但东军此时还能支撑多久,谁也不敢断言。但平原与西军相隔过近,是绝对不能再待了。
曹操与随行众人商议后,决定先暂时转驻到临淄。一来临淄是更苍故都,工事坚备,粮草充足,足以固守。二来临淄周遭多是太平道信徒,和刘备斗了约有数十载,可谓与西朝势不两立,不会再出现信都哗变的情景。
只是再次进入临淄,曹操感慨万千,上一次来到这座城池时,还是炎兴七年情景,那时曹操渤海大胜刘备,以六万击溃三十万的空前大胜,一战奠定了东朝的十数年基业。当时他坐镇临淄,三路进军,于一年内攻克十余郡,横行河南,兵临虎牢,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但在眼下,自己却是带着一干残兵败将,指望能在此处苟且偷生了。曹操一念至此,不禁有万念俱灰,惆怅无垠之感。
但他很快又振奋起来,心想虽然局势看似有利于西军,但对东朝而言却不是全然没有机会。要点就在河北的民心变化。曹操征粮后,河北的粮荒已极为严重,而西人调动近二十万大军东征,势必无力处置,继而会在来年酿成大规模的民变,只要自己在临淄等待时机,以拖待变,等西朝在河北疲于奔命,伺机反攻,未尝没有夺回河北的可能。
为此,曹操做了大量的坚守准备。
一是令夏侯渊与曹真率军前往东莱,毕竟东莱有海路与辽东交通,可运来平州大军及粮秣辎重。而万一东军无法抵御西人,曹操也能自此奔入东莱,浮舟遁回辽东,只要稳住东莱,东人便可进退有据。
二是向孙权去信求援,曹操在信中大谈唇亡齿寒的道理,希冀孙权能派一支军队至徐州为援,帮助曹操牵扯西军,如若不成,也可兵出淮北,趁机攻取豫州,但绝不能坐观成败,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孙权收信后,也知晓事关重大,庭议一番后,决意以吕蒙为主将,朱然、程普为副将,率两万兵马立刻渡淮援助曹操。临行前,孙权与吕蒙计议说,形势复杂难明,虽出援兵,不可妄动。曹操能战则他战,曹操若不能战,他便虚张声势。而州府将在吕蒙出兵后,继续在寿春一带征调大军,趁中原空虚,趁势兵出豫州。
再说刘备这边,刘备见河北已然一片狼藉,一时心生犹豫,他等后续法正率大部赶到后,与众人召开军议,商议后续的战略问题,他说:“曹贼残虐,以致河北民不聊生,横尸遍野。眼下又寒冬难耐,信都存粮十不存一,恐怕河北的明年会非常难熬,我为此坐立难安。但眼下曹贼大败未已,本是大军乘胜追击的时刻,是追是留,你们说说看吧。”
众将此时已收到曹操逃往临淄的消息,多持留看河北的态度,如袁谭就曾驻扎平原,熟稔青州周遭情形,就劝说刘备道:“此前陛下与曹操会战,虽得大胜,但野战终究不利,何况临淄是天下坚城,河网密布,不利进攻。如今既然已得河北,曹操可谓大势去矣,不如先固河北为根本,再徐徐图之。”其余将领也是一片附和。
但刘备见此情形,却仍是犹豫不决,说将此事推后再议。法正看出不对,当下便与刘备私晤说:“诸将苦战数月,都已经有些疲乏了,不想在冬日深追,也是人之常情。但是陛下切要谨慎,不可因妇人之仁误了大事!”
他对刘备详细分析道:“如今看似平定河北,实际上得来的不过是些墙头草木罢了,见曹操势微,便改投朝廷,但就事论事,河北士族自据坞堡,百里为王,身为东贼数十载,投靠岂是真心?皆是不臣之人!恐怕等明年曹操带兵缓过气来,粮荒一到,诸郡立反!到那时,我军深陷泥沼,四面皆敌,粮草不济,虽有十万大军,百万大军,又有何用?”
论述了河北的不可靠后,法正又为刘备分析东征之必要:“如今曹贼突逢惨败,兵不过三万。我军是强弩之末,他便是一团散沙,所指望的,无非是河北人心反复罢了。但这恰恰犯了大错!青州与辽东远隔渤海,往来一趟,往往不下月余,我大军只要置河北于不顾,轻易便可阻绝。只要陛下包围临淄,又分兵去占据东莱,曹操也不过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在城中等死罢了!河北坞堡见陛下兵威如发,曹操坐守愁城,自然也就收了心思,大可以后再缓缓收服。”
刘备沉思良久,抬眼对法正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国家出大兵于青州,必对河北无力赈济,来年死人无数,岂非我之过错?冀州父老怕不是要恨杀我吧!”
法正斩钉截铁道:“陛下,汉家制度,本就是王霸之道,而非仁善之道,自古从来便是成王败寇,今日若不能趁势剿灭曹贼,以后又是十年苦战,耗费无数,岂非有欠于天下?一州之苦,又何如九州之苦?当年高祖于项羽议和鸿沟,不也背约袭杀吗?事关家国社稷,请陛下思之慎之!”
刘备闻言,又是徘徊良久,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焦虑间,他拔剑四顾,无意间看见剑锋映出自己鬓角的白发,顿时浑身一震,这终于促使他决意追击。
次日,刘备向张飞发去手令,令他率北府军南下至信都周遭,随时准备平叛。自己则通知全军,决议继续东追曹操,违者军法从事。继而亲率两万骑兵,以迅雷之势渡过绛水,出现在平原境内。平原各县已无多余兵力探查敌情,只知有大军远来,便继续坚守不出。结果刘备也不攻打,又径直渡过黄河,并于次日渡过济水,于当日夜晚赶至临淄城下。
等到了天亮,东人在城池周遭探看,不禁惊讶地发现,一片赤旗在临淄城北的一块高地上迎风招展,而数不清的汉军士卒正在其间来回走动,扎营炊饭。在他们身后,是卸在地上的铁甲,反衬的光辉,恰似盛夏涟漪的波光,刺得他们不禁眯起双眼。
刘备已下定决心,就在这座城池下,打完他与曹操的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