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臧洪已与曹仁形成僵持,暂时分不出胜负。而在关中的战事,由于长安再次为大军所围,长安城内已经乱作一团。
此前蜀军虽然封锁长安,但到底没有径直兵临城下,这就给了吕布再次整军的时间。他一面在西京周遭搜刮米粮,一面征调民夫丁壮,以此来充裕府库,并修缮城墙工事。一时间长安乡民为之掠空,路上多有因无粮而噎土而死的鳏寡饿殍。
京中颇有不忍之人,对吕布劝言说,与其如此残戮百姓,固守城池,不如在城外另设伏兵,待敌军来时,里应外合,必能破敌。吕布浑然不理。自断流原一战后,他对其余各军失望透顶,加之本阵损失极大,故而毫无与敌合战的打算,而是一心打算笼城自守,待蜀人退兵。
形势并非没有转机,陈冲自陈仓起兵之时,京中亦收到消息。天子将此事交予左右议论,众人都以为刘范兵众,陈冲智强,两者相并,必为俱损。朝廷不如坐观成败,待其弊后,可一战而全功。
唯有贾诩明面不言,在私下对天子劝谏道,关中已非久留之地,如今蜀军解除围困,当赶紧放弃西京,走武关南投刘表,或可为一条生路。天子终究不能采纳。
故而在此期间,朝廷一面收监陈冲亲族,一面派人到陇上再去联络三镇兵马,见其无意回援,便也再无动作。而吕布则继续妄为,趁机在诸帝陵邑继续搜刮财赀粮秣,诸县望族在炎兴年间的积累所得,都为其掠之一空。也正是这个缘故,当陈冲率军抵达渭桥之时,京兆各地归之如火,以致陈冲数日之内收众数万。
而且,陈冲抵达城北的当日,城郊的难民与百姓听闻龙首归来,都如蜂蚁般自发前来襄助,陈冲不过展军围住东西北三面,百姓便自发聚集在龙首原上,不放城中人往来。一时间,以宏伟庞大着称的长安巨城,竟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包围。大家都议论说,便是当年三十万赤眉军入关与绿林血战的时候,也没听说有这般壮观的景象。
当夜天子与吕布率左右文武亲临厨城门,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外蚂蚁般的军卒在扎营,在更北面,渭桥处星星点点的火把,一直延展到渭水北岸,那是仍在向城下汇聚而来的各路义兵。而城池四面之下,无数的篝火在黑夜中熊熊燃烧,其状可怖,令人绝望。
天子四顾叹息,低首问吕布胜算如何,吕布诺诺不敢言,令他极其失望。其余如伏完、董承、杨彪等外戚亲信,更是面色苍白,无可谈吐,与此前尚书台中高谈阔论的风采大相径庭。
直到此刻,天子才想起贾诩所言,下城之后,他又私下召见贾诩,询问道:“文和此前言及南投刘表,还可为否?”
贾诩答道:“昔日臣谏言陛下,陛下可乘车驾,持天子威仪,与百官齐走,又握有兵士,刘景升必不敢轻视。而今日要走,陈冲已重兵围城,陛下就只能孤身独走了,再到刘景升手中,臣不知与孺子何异。”
贾诩口中所言孺子,乃是孝宣皇帝玄孙刘婴,孝平皇帝御极之后,刘婴不过两岁,王莽便假立其为皇帝,再取而代之。得权之后,又将刘婴隔绝外界,变相软禁,以至于口不能言,目不识丁,与痴愚无异。贾诩正是以此例告知天子,如今南投刘表,恐怕只会迎来囚徒一般的结局。
天子这才后悔莫及,他攥着拳头,在殿中彷徨良久,又低首问说:“以先生之意,眼下我该当如何?”
贾诩注视天子少许,见他不能领悟要害,心中不免失望叹息,但到底还是说道:“陛下何必惊慌呢?若我所料不差,陈庭坚带兵破城,即使滥杀公卿,也不至于苛待陛下。”
天子闻言一愣,但他生性聪颖,很快就明白贾诩所指:陈冲虽夺回关中,但到底大敌未除,东有曹操,南有刘焉、刘表,且皆奉己为正朔。一旦自己为其所害,陈冲便坐实了逆臣名号,在政治上极为不利。故而陈冲若识得大体,便当诿过于他人,依旧保全自己。
他想通关节,脸色顿时轻松许多,但很快又生出怀疑,仍不放心地追问道:“可我对他如此薄待,他当真能不介意?”
贾诩说道:“若是常人,我自然不敢保证。但观龙首言行,可知所好有甚于私,所欲有甚于情。虽于世道有所缺漏,却是圣人之过,绝不至有愚者之失。”他见天子并不认同,只得继续说道:“陈冲在西京经营多年,一旦攻城,京中必定有人响应,城池如何得守?之所以现在还不攻城,便是因为不愿京中失序,而想与陛下谈判啊!”
说到这,贾诩做出预测道:“我想,不用多久,陛下就能收到陈冲的箭书了。”
果然,不久有信使入宫来报,说贼军往城上广射箭书,并取出一封交予天子观看。箭书内容正如贾诩所言,通篇只谈吕布及其麾下恶行,并无一言谈及天子,而在箭书背面,还写有一些劝告城中戍卒反正的短句,最显眼的就是“罪止首恶,余者不究。”
贾诩读罢后,对天子谈道:“龙首的意思很明白了,是要陛下诛杀吕布,主动开城归降。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沉默少许,问道:“文和以为,若我开城,司徒与建平两门如何?能得免乎?”
贾诩不料他又顾忌起外戚生死,颇为无奈,只得说:“事关生死,岂能万全?陛下先爱惜自身吧!”
孰料天子哽咽说道:“先生,我自幼丧母,八岁时父皇早崩,皇兄又遭惨死,可谓孤身久矣。如今长子方诞,岂能令他少无亲族?”说到此处,天子动情不已,泪如雨下,他又对贾诩再三礼拜说:“还请先生助我!”
天子自登基以来,素来以沉稳早熟着称,此时露出软弱姿态,实在令贾诩震惊感动。他急忙扶起天子,而后说道:“陛下若真有此决心,臣又岂敢推辞呢?”他细思片刻,说道:“当务之急,是要先杀吕布。只要吕布人头到手,我愿为陛下使者,夜缒出城,与陈冲面谈事宜。”
天子连声说好,而后抹干眼泪,当即找来使者,令他火速去军中召吕布入宫。而后又唤来执金吾伏均,命他安排百余宫卫,持刀斧埋伏于大殿两侧。他打算等吕布稍入宫门后,门卫忽闭宫门,其余宫卫听到声响,便如潮水般一拥而上,正可将其一举拿下。
贾诩在一旁看天子布置,心中则隐约觉察不对。在他看来,若要擒杀吕布,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天子亲自到吕布军中,突然擒拿吕布。吕布必无防备,而将士慑于天子身份,也难以生乱。按天子这么安排,还是有不少变数,至少军中的安抚是少不了了。但考虑到吕布并非智者,而天子万金之躯,确实也没必要冒着吕布拼死的风险,故而贾诩没有多言。
然而世事变化,最难料的就是人心,即使多智如贾诩,也有遗漏失算的时候。当夜不止是宫内收到了箭书,吕布也得有传闻。他翻阅之后,又听属下汇报,说贼军射书城上,各军得而不安,多有欲逃者。这令吕布大为紧张,再联想到断流原战前,董承避而不战,三镇临阵后逃的场景,吕布几乎坐立不安,似已看到自己为人所卖的结局。
可这种情形下,自己该去找谁商议呢?吕布当即想到贾诩。断流原合战时,唯有贾诩挺身相救,这令吕布颇为感激,也以为贾诩可信。谁知他策马到贾诩府前,欲入府与其论计时,守门的苍头却告知说,贾诩已于夜里入宫面圣,至今尚未归府。
吕布闻言一凛,他心想:御敌的事宜早已商议过了,天子还有何事与贾诩相商?而且挑在如此深夜,聊的怕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吧!他心中暗中卷起惊涛,但面色仍旧如常,又与苍头随口聊了几句,便匆匆返回城中大营。
回营之后,吕布坐在地上思前想后,仍不得要领。此时忽有令兵来报,说有天子口谕。此语如同晴天霹雳,令吕布浑身一抖,他继而猜到了真正的答桉。
吕布立身起来,面色如铁石般青白,随后招呼亲信骑士,径直走到天使面前,既不跪拜,也不行礼,直接盯着他问道:“陛下有何旨意?”
天使不料吕布如此无礼,本欲出声呵斥,但看到吕布九尺来高的魁梧身躯,又见其身后虎狼般披甲持刀的将士,顿时气焰全消,他嗫声说:“大将军,天子请你进宫,说有军事要务相商。”
吕布“呵呵”了一声,声音冰冷甚过霜雪,他字句说道:“陛下诏我过去,怕不是要我这颗人头吧!”他随即挥手道:“请转告陛下,说城中多有间者,为军务考虑,布要先行捉拿处置,无暇入宫,有什么事,就请陛下到军中来说吧!”
说罢,他置天使于不顾,率众潮水般涌出营门,铁甲和刀剑的摇晃声仿佛骤雨般摧人心魄。这声响令全城都心季不已,天子得到消息后,一度以为吕布打算攻打宫禁,当即亲督宫卫前去戍门,不料吕布并未前来,而是与未央宫擦肩而过,径直奔向廷尉府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