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范在骆谷的僵持确实刺中了陈冲的软肋,这僵持的十余日,也是陈冲一生中最为紧张和彷徨的时刻。
屡次设计勾引刘范出战失败后,陈冲几乎没日没夜地苦思破敌的计策,即使头痛欲裂,但他躺在榻上,思绪也不由自主地往破敌延伸,却一无所得。接连三四日的失眠使陈冲的双眼布满血丝。然而到了二月初的时候,陈冲不得痛苦地承认,若刘范在一周内再不出战,他将必须放弃关中,自弘农去为关东解围。即使这可能意味着十年苦功毁于一旦。
但令人欣慰的是,上苍在接连卷顾了数次他的敌人后,终究还是卷顾他了一次。陈冲在得知蜀军离去的消息后,几乎是大喜过望,即刻派董越抢占了蜀军的大营。等到董越传来讯息后,他还未来得及大笑,便直接趴在桌桉上睡着了。
陈冲这一觉睡了将近八个时辰,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的晌午了。等他披着皮衣打开帐门,让阳光洒进眼帘时,他才发现,原来徐晃、胡轸、董越诸将还有诸葛亮、庞统等学生,都站在自己帐外,显然是等待已久了。他们见陈冲缓步从帐中走出,都齐声向他恭贺道:“使君辛苦!”
陈冲扫视着身边这一张张年龄各异的面孔和眼睛,发现他们此时都是一样的神情,都是由衷不加掩饰的欢笑,他也自然而然地笑了出来。
与刘范的这一仗,可谓是陈冲人生至今为止,最为艰苦的一仗。不仅兵力处于劣势,也没有天时地利可言,唯一能够称道的,便是董卓余部老道的经验。但这也给士卒带来了巨大的伤亡:从陈仓起兵时带出来的四万凉军,此时已有四千余人阵亡,而剩下重伤断肢的,也有过六千余人。即使活着,他们也还在伤痛中煎熬,熬不过去的也要去死,即使挺过去了,也只能终生以残缺之躯谋生。这注定会在他们的人生中刻下永恒的伤痛。
但这又如何呢?至少在这一刻,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会被冲澹,胜利的欢乐将会战胜一切,那些一度以为会摧毁一切的灾祸乱事,在眼下好似不值一提。陈冲破天荒地对部下与学生们笑说道:“晚上一起来用膳,我亲自下厨。”
自从担任司隶校尉后,陈冲已经很少亲自做饭。很多司隶府的府吏都未见过,更别说新收的弟子们,故而很多人以为这是龙首的玩笑话。不过到了晚上,他们再来陈冲帐前的时候,竟真看到他在一口陶锅前熬汤,很多人都如置梦中。
陈冲将两只鸡与一只狗都剁碎了放在一口锅里,配合来服继而野菜一起熬煮了大约两个时辰。众人来时,肉都煮烂了,把锅盖打开,帐前飘满鲜香。而后陈冲就招呼着众人围坐在锅前,而后每人拿了一碗肉汤,就在漫天的星光下,一面用膳一面闲聊,显得极为融洽。
诸葛亮此时就坐在陈冲右手,陈冲注意到,他吃了一些后,就望着薪火发呆。便笑问道:“怎么,不合你胃口?”
诸葛亮微微摇首,火光闪烁之下,他年轻的面孔显得棱角分明,眼神也极为坚毅,但说出来的话语却依旧是疑惑的。他说:“我在想,都说君子远庖厨。可老师不仅不远,而且似乎极善,到底是何缘由。”
陈冲笑笑,他说:“不下陇亩,不知农人之劳;不入庖厨,不知妻子之累;不经战事,不知征夫之苦,万事多是如此。孔明若立志挽救社稷,便当知社稷长久在民心。若要得民心,便须先知民心,如是而已。”
诸葛亮听罢,不由想起陈冲初见时说的话。他对此一直牢记在心,此时顺着陈冲的话语,他几乎脱口而出:“可老师也说过,君子之道并不能平定天下。得民心与否不也一样吗?若有人能百战百胜,纯以法术得制天下,那民心又有何用呢?”
陈冲不料他如此发问,面容也因此而肃穆,他想了一会,反对孔明抛出一个问题道:“人能长生乎?”
诸葛亮一怔,转而答说:“始皇帝与孝武皇帝皆寻长生,却徒有亡国破家之祸。以天子天卷,尚且如此。可见人不能长生。”
陈冲听罢,微微颔首,接着话茬说道:“是啊,孔明你记着。人不能长生,正如覆水不能再收,石灰不能复合。但民心却如滔滔江水,若非天地断绝,日月颠倒,必将永不停歇。由此可知,功罪成败非唯当世,而有万代民心所评说。”
说到这,陈冲已经没有对着孔明,反而像是自言自语地一般述说道:“故而,昔日败将,未尝不能为后世之英;一时雄杰,未必不会为百代所指。九州万方虽大,却终究堵不过苍生悠悠之口。”
陈冲说完,见诸葛亮点头,心中宽慰了不少,他随即也感到话题太沉重了,放下手中的木碗,笑说道:“当然,这都是些大话。人这一生,起伏不定,谁能说自己没有一人独处的时候。若是身边无人,不自己庖食,莫非自己天天吃干粮吗?”
诸葛亮也笑了,他说道:“老师真是活得明白。”
董白这时端了酒壶走过来,给他两人倒了两杯温酒。陈冲闻了闻,笑着说:“是徐州的花凋酒啊,甜味很浓,喝一点。”两人都一饮而尽。
陈冲望着天上的星空,体会着空中微风的浮动,一时感慨万千,良久才说:“我年将四十,在这年头,已算是老了。玄德这一仗输罢,山河分裂怕成定局。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国家统一。”他回到头拍着诸葛亮的肩膀说:“这都要着落到你们年轻人的身上。”
董白在旁边听得好笑,她又给陈冲满了一杯,说道:“申屠公七十尚不言老,每日在章台到太学间走个来回。你才三十有八,就叹老不止,是咒我丧夫耶?”
这句说得陈冲不知如何接口,周围的人见他尴尬,也不禁轻笑出声。还是庞统在一旁解围,谈及军事说:“老师,如今蜀人已退,我等下一步该当如何?”
众人瞬时沉默下来,如今除去陈冲外,在关中的力量仅剩下一股。稍有常识的人都知晓,他们接下来将去往何处。陈冲回望东方,知道将再见诸多熟悉的面孔,这令他不禁长叹,而后缓缓说道:“明日拔营,挥师长安。”
次日,汉军离开骆谷,他们先按来时的路返回武功。在抵达武功,将伤卒留在当地后,陈冲稍稍整理辎重,休整一夜,便沿着渭水一路向西。
在蜀军断流原大战后,关中自武功以东到华阴以西的广大地带,基本都落入蜀军控制。而其中的关中百姓,也都以为大局已定。相比于在关中抢掠多年的凉人,他们自然更欢迎军纪相对严明的蜀人。而蜀军忽而从长安撤军,百姓多不明所以,还道是陇上的凉人又下陇了,都在暗中祈祷蜀军再胜。
此时虽已是二月初,但春寒却格外的长久,渭水直到今日都尚未解冻。黑压压的军士从官道上踏步走过时,肃穆且沉默,显得和灰白的天空一样冷。道旁的居民听到脚步声,便封住家门待在家内,习惯性地自窗中向外窥伺。他们竟看见了太平军明黄的鸿鹄旗帜,他们这才知晓,此刻带军重新从此经过的,既不是凉人,也不是蜀人,而是在长安大乱后销声匿迹的司隶校尉。
就如同拨云见日般,人们纷纷开门走到坚硬的大地上,观看着往来的汉军,并焦急地询问士卒们的去向。兵卒们都说:“先去长安,再去雒阳!”。居民中不乏有丈夫随军征东的妇人,她们听到这句话,不禁流出伤感的眼泪,叹息说:“都说关东大败,也不知我家的男人是否还活着。”但更多的还是高兴的呼声,人们说:“龙首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种声浪在得见陈冲本人后,更是推向了最**。
等到当日陈冲在槐里扎营的时候,帐外站满了前来表忠效命的地方望族与各县官员。纵然很多人都也曾与吕布与刘范接触郭,但除去少部分趁机草管人命的,陈冲大都既往不咎,与他们一一会面安抚。毕竟就关中的变化而言,自己都难以预料,又何必怪罪于他人呢?
谈话之后,这些人如蒙大赦,而后各领乡县丁壮粮草前来汇合,不过三四日,陈冲麾下的三万军卒便迅速扩张至六万有余。而在河东固守的陈登等人得知消息,也都率兵前来相聚。等到二月丁未(十四),陈冲率众渡过渭桥时,麾下已近有八万之数。
前锋的斥候抵达藕池后,向空中射出三声鸣镝,以示城外并无敌人。陈冲闻讯后,即刻让大军如长蛇般展开,围住长安城东、西、北三面,而后扬出自己的旗帜,帅本阵径直走到右军前列。
他的目光在直城门处寻觅着,并很快找到了一处灰点,灰点正随冷风左右摇曳。他知道,那是孔融的尸体。他命人解下来,埋葬在霸桥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