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六年的腊月丁丑日,也在年关还有三日的时候,在五丈原脚下的凉人们忽然得知了一个消息:蜀军在约战前夜已弃营东走,大有直奔长安之势。而根据当地农人的消息,他们出发是在丑时,距今已约有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有经验的老兵得知后,都估算出了距离:哪怕蜀军行得再快,但毕竟少马,也是走的夜路,必定走得不快,其后队距离己方的前锋,距离决计不会超过四十里,若是快马追过去,恐怕两个时辰便能赶到。
但在追与不追上,军中主将们很快出现了分歧。
大将军吕布自然是主张继续追击,与蜀军决战。他说:“蜀军弃营垒,舍地利,又示我以背翼而去,正是合战的大好时机,我等只需率骑尾随其后,刘范帐下那些迟慢军士,莫非能当吗?”
然而前将军韩遂却力主不战,回营再看蜀军动作,他说:“蜀军主动约战,又自曝其短,必然是已有设计,明知有诈还鲁莽迎战,是为不智。还是当弄清形势后,再做打算。”
还有人提议说,蜀军的辎重全赖谷口补给,何不先攻斜谷,一但攻下谷口,没有粮草,十多万人能支撑多久?饿也饿死了。但很快就为人所驳回,毕竟粮草辎重乃是兵家常识,如今蜀军敢舍斜谷东去,必然是暗地里换了粮道,方才敢如此行事。这句话正中刘范布置,实际上他在五丈原休整期间,暗自令张鲁等人改从傥骆道运粮,前日刚刚打通,才有了现在的变阵。
总而言之,众说纷纷,吵了半个时辰,依然拿不定一个主意。吕布早已受够了这般莫衷一是的气氛,当众怒喝道:“尔等皆丧胆耶!何故如此纠结?兵家之事,本就是一鼓作气。尔等这般举棋不定,与牧羊儿何异?!”
他张口骂完,众将皆静,吕布此时语气再平澹下来,自若说道:“不必思虑太多。我率本部攻军在前,尔等尾随在后,静观大局。若我得手,便乘势而上,若不得手,也得牵制一二,使贼军不敢进犯西京,否则将天子置于何地?”
如此安排,其余人自也不会反对,都各自回阵转向东面行军,吕布则率本部四万众行于最前,贾诩等董卓余部在中,凉州三镇羌氐在后,前中后相距约四五里。其中议事之时,贾诩全程一言不发。
凉军出发是在己时三刻。此时太阳正悬于头顶,光辉洒落下,人们觉得暖洋洋的,再抬眼周遭,只见四野一片光明,山头的壁岩也露了一些出来。而吕布高头大马骑在最前面,明光铠格外璀璨耀眼,仿佛是天上人一般。有些士卒本来有些犹疑,但远望吕布高大的身形,心中也逐渐宽慰起来,私下里说道:也只有大将军这样的人,才能称为天下第一等的勐将吧。
话是如此说,但此前的路上毕竟拖延了时日,他们一直走到申时两刻,才看见了蜀军后阵的踪迹。这时候的天色已晦暗到了极点,浓云如同层层涌来的波浪,压迫着直垂到低矮的天际。天际线上云层呈现暗红色,像是涂抹上鲜血一般。不久零星地飘下了雪花,在天空红云之下反照出点点红色,如同凝固的点点血块。人们好奇地伸手去接,留在手掌心的,却仍是雪白的冰晶。
蜀军的军阵就在东面十里不到,隐藏在血红色的低云之后,却点着大量的篝火,配合军阵中无数旗帜,仿佛是他们点燃了云彩一般。而低云紧压,南面的山头与高塬都看不见。于是吕布令前军停下吃些干粮,等待中后军的集合,又过了半个时辰,中军与后军也赶到了,于是吕布在左、贾诩居中、三镇在右,向两侧延展呈线型。大军北临渭水,南距魏原,长约十里,厚约两里,结阵缓缓而行。雪花纷纷落下,十万骑踏雪而前,四周雪雾弥漫,如行鬼蜮。
天色黑的很快,凉军很快收旗立阵不再前行。前方虽然能望见蜀军休憩的本阵,但路途却看不清楚,估摸着前锋与后队的距离已经不到五里。韩遂再次派人来传信问,如今已晚,是否还要按原计划进军?如果不行,就先立营避雪歇息,明日再图合战。
吕布仍然坚持合战,即使入夜也是如此。他说:“我军虽然走了一日,是有些疲惫了,但是那些蜀军不也是如此吗?他们看我们远道而来,必然也以为今日无事,我今夜率军突袭,必定出乎其预料,大获全胜。”
见沟通的使者不以为然,吕布又说:“尔等可以移军至康原之上,看我等与蜀人捉杀,遇到焦灼时刻,尔等可绕南山冲其侧翼,并出一支绕至东面,则蜀军必败。”
使者听了吕布的话,知道事态紧急,也就带口信回凉人阵中,向韩遂、马腾、宋建及各羌氐小王报告。韩遂等人落阵之后,此时正在烧酪浆饮用取暖,听了转述的话后,不禁私底下与他人议论说:“吕布这般好战,今夜就看看他的手段。如果不成,就要早点思虑以后的后路了。”
于是使者返告吕布说:“前将军等人已准备观战,不过其他的没说。”
而吕布对此早已拿定了主意,听到回信后不再多说,而是又传信于中军的贾诩,吕布派人叮嘱说:“我若不支,还望文和接应。”贾诩依旧没有多言,自然应下吕布的要求。
用过晚膳再略微休整,吕布率万人出阵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月亮此时又从云层中出来,反照山上山下白亮亮的一片。
视野忽然清晰下,骑士们高举起军旗,在没有鼓声的微风中缓缓靠近。他们布阵并非是横阵,而是以四营居中,四营居左,四营居右,四营在中间,留两营殿后,呈内弯的圆阵,又像是向前攻击的箭头。这种阵防御的时候可收缩成圆阵,进攻时如楔子攻入敌阵,是一种可攻可守的阵型。
诸营行走在大地上,见天色这么亮,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他们仔细聆听着周遭的氛围,心中揣测并祈祷着:蜀军发现他们了吗?还是已然入睡了呢?上苍保佑,就算蜀军发现了,也让他们再靠近一点吧!
但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当他们仰面抵达敌营所在的土塬时,见到银白的大地上蜀军列开如一排巨大的云海,月光隐于其后,透出银白冰冷的微光,气魄雄伟,厚重不动,仿佛有千万波涛隐藏其后。倘若一旦被激怒,这些波涛必将咆孝而出滚滚而来,淹没天地间的一切。
而在他们对面,凉军见状顿知难以奇袭,只能转而列堂堂之阵,等待吕布进攻的命令。在阴影中,凉军的军阵就像是天空中一团即将播撒雨水的黑云,蓄势待发,毫无畏惧,随时都将展开惊雷和急雨。
至于韩马宋等人,他们将部下与羌氐们汇聚一起,转而移上了一座有不少林木的高原。这些骑士秘密洒落在远处白雪皑皑的沟壑和平地间,像是静静而立的雪中森林。他们骑乘的马儿笨拙地在厚实的积雪中踱步和转身,失去了往日的轻盈和矫健。
留在白色与黑色云海之间的,是一片受渭水与名叫断流原的土塬夹逼的土地,上面覆盖的白雪干净如被盖,它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满地的僵尸和横流的乌血。
行迹既然已然被发现,吕布便不再隐藏。他让众军就地休憩再次进食,取出事先准备的麦饼和水充饥,而自己则喊上十数骑过来,将主阵之事交给高顺,自己竟脱离队伍,直接往蜀阵靠过去了。
在万军之前,吕布毫无顾忌地快进至蜀军近五百步前。借助夜空明亮的月光,他隐约观察对面蜀军的阵型,心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军阵紧密相连,厚约数里,而南北绵延不见首尾,寒风之中,蜀军阵中无数黄旗飘扬飞展。阵前捍有大盾及重弩,大部分都是步卒,只有少量的骑军,但披甲率却是极高,在月光的照耀下,无数密集的甲领熠熠生辉,极为壮观。
吕布估计观看的蜀军军阵,略微有些心惊。粗略估计,人数当在八万人以上。而且此时严阵以待,显然是早有安排,有很多设计在等着自己。这让吕布不由有些后悔,但一想到韩遂等人还在西南的塬上看着,他也不能撤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准备合战。
他思量了一会,又继续策马朝蜀军阵前逼来,直至箭程之外。然后拨马横向缓缓而走,试图观察蜀人兵力配备及主帅所在位置。
如此露骨的挑衅,蜀人岂能容忍?不一会,便有数骑自军阵中奔出,直向吕布所在而来。
本来吕布想立刻拨马回军,但刚走了没几步,就为来将的装扮所吸引,不禁又停了下来,回首细细观看。这些骑士所骑乘的都是高头大马,虽不如赤兔,但比寻常的并州马都要高出一头,马腿更长,在雪地上行军明显灵巧不少。
但更吸睛的却是这些骑士的衣饰,他们虽身穿鱼鳞铠甲,但在甲胃之外,他们批有极华丽的锦绣,头盔上还插有两尺长的鸟羽,腰带和长矟的槊杆上,挂了数不清的铃铛,一动起来,叮铃铃的铃声仿佛是春风拂过,良久不息。
为首的骑士衣着最为华丽,竟是一身大红色的戎服,还背着一杆漆金的长弓,在月夜里热烈似火,显示出极为不同的气质。他指着吕布,趾高气昂地说道:“我乃益州江州校尉,临江甘宁甘兴霸,对面何将,速通名字!”
【1】断流原:汉末,武功莽原以东一条古河断流,露出宽阔河道,后人们居其上,形成河道村。村东北五里台原上,唐时鲁国公刘文静为李渊冤杀。到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追念刘文静功劳,给予平反昭雪,恢复官爵。彷照汉朝故例,将墓筑成三座山的形状,向后人昭示文静一生“陈策反隋,舌战突厥,夺取关中”的显赫战功。浩阔的北莽原上才出现了“巍巍三冢秀,朝朝碑楼森”的壮丽景观,断流原自此改称为三冢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