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旭将王导的公文交给郗鉴。
“你先去吧,这两位朝廷使臣老夫亲自接待。”郗鉴看了片刻,将公文收起,便让夏侯长退下了。
老头子并没有直接回答公文里的请求,而是带着陶旭二人一路来到了土垒的顶楼天台。
这里是京口一带的地理制高点,整个天台就只有郗鉴三人。
站在天台举目望去,江天一色,太阳即将下山,落日的余晖洒满整个江面,鲜红的阳光把地面上的人拖出长长的人影。在天地自然之间,人类是何等的渺小!
陶旭真有一种身处唐诗风景之中的感觉。
可现在不是谈风弄月的时候。
郗鉴指着浩荡的长江道:“子初小友,你看到了什么?”
“长江?”
“还有呢?”
“士兵?”
“士兵从何而来?”郗鉴抚摸着白须,大有深意的问道。
陶旭对京口的情况不甚了解,以他大概的知识只能猜测是中原而来的流民。
“不是!”郗鉴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大都是江东本地人。”
“这…..”这的确有点超乎陶旭的想象。
郗鉴他本是兖州人士,因为在兖州坚持不下去了,才被迫带领部众南下。怎么这京口都是江东本地兵源了呢?
“你一定想说那些流民去哪里了,”郗鉴苦笑道,他指了指东方,“他们都在那里!”
东面是一片空旷的原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郗鉴转过身子来,见二人都沉默不语,便说道:“京口以东,都是荒无人烟的荒野。中原的流民只允许在京口以东开垦定居。而京口,则是牢笼的大门。”
牢笼?
“不错!”郗鉴又指着山下连绵的营房道,“他们便是狱卒。”
陶旭无语。
郗鉴又问道:“小友欲招募壮士编练新军,可不知道招募两百人能有什么作为?”
“小子此番编练新军,正是为了报效朝廷,有朝一日能北伐中原!”
虽然听起来像场面话,但这的确是陶旭的心里话。
“北伐….”郗鉴微微一笑,“小友欲效仿祖豫州么?”
北伐的口号他见得多了。当年他年轻的时候,羯胡还不算强大,“北”还不用伐,可如今北伐的口号却是一个比一个响。
“不!”陶旭的回答却出乎郗鉴的意料,“小子欲投武昌。”
这下属实把郗鉴给整不会了,他有些惊讶,但也不打断陶旭,只是静等下文。
果然陶旭反向抛出了一个问题,“太尉以为,北可不可伐?”
“以石生之猛,金墉之固尚不能阻遏石虎,武昌(庾亮)虽然整军经武,但绝非虎之敌手。”郗鉴还是知道庾亮的斤两的。
“可武昌至今所以迟迟未动者,非惧石虎,而是因为王丞相和太尉您啊!”陶旭劝道,“丞相坐镇建康有朝廷之威,太尉坐镇京口有精兵之猛,两者相辅方能力压武昌一头。小子妄言,若二公去后,谁能制之?”
“当年姜维穷兵黩武,全赖费祎从中阻遏。可费祎死后,蜀汉无人能制姜维,十年之后,武侯积累的家底便被他消耗一空,蜀汉离亡国之日也不远了。”
陶旭借古讽今,却是戳中了郗鉴的痛点。
他一生忠心晋室,之所以和王导联姻结盟,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不愿意江东内讧,从而损耗晋室本就不多的元气。可现在自己活着还能镇住庾亮,一旦自己和王导都去世后,谁还能拴住这头野马?要知道,石虎年纪可不大啊。
陶旭察言观色,看郗鉴沉吟不语,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现在江东害怕的是打内战,可王、郗二巨头一死,江东该害怕的就是北伐了。自古小国伐大国,无不是乘大国内政不稳,对外穷兵黩武才能找到机会分而化之。庾亮一意孤行,其实就是在拿江东的国运赌他庾家一族的荣恩。
“既然北不可伐,那子初为何还要投武昌?”郗鉴反问道。
“太尉以为,日后能保江东平安者会是谁?”陶旭依旧不给正面回答。
“你是说?”郗鉴似乎明白了陶旭的真正用意。
“琅琊素来与瘐家交好,尤其是庾(翼)稚恭,更是与他生死之交。将来若无制他之人,太尉以为他会不会….”
陶旭的话里虽然没有点名具体的名字,但他和郗鉴都心知肚明说的是谁。
要是别人还则罢了,可要是这个人,郗鉴的确有些担心。
此人聪明外露,常以诸葛亮和刘琨自比。郗鉴麾下的徐州诸将都把部队收缩到长江沿岸,群集一团,只求自保。唯有此人,自负才学胆略过人,硬是把自己的驻防区北移到了淮河沿岸的淮阴。
现在有郗鉴压着,有瘐翼约束着还好。可将来若是由他来执掌江东……恐怕真的会成为姜维第二。
“小友想的可真远啊!”郗鉴无奈的苦笑道,“我要是死了,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将来怕是只能隐居山林才能避祸了。”
“太尉谬赞,旭虽然有此志向,但毕竟才疏学浅,还望太尉多多指教才是!”
对于郗鉴,陶旭是真心佩服的。东晋朝廷自从陶侃、温嶠、祖逖这些老一辈的将领们陆续凋零后,已经没什么军事人才了。郗鉴算是硕果仅存的一位,如果能在他去世前得到一些指点,那对于陶旭将来的事业肯定是大有帮助。
郗鉴嘿嘿一笑,他拍拍陶旭的肩膀,带着他和荀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又吩咐卫兵煮了一大壶热酒和饭菜,三人边喝边聊,对着地图指点江山。郗鉴发现陶旭不仅对东晋国内,而且对于周边各国的判断都有自己的见解,尤其是当他聊到将来辽东慕容氏必将成为大患时,更是啧啧称叹。
“慕容氏一家三代人人都是英豪啊。”郗鉴叹道,“若是赵王不能速平辽东,恐怕将来真的会成为肘腋之患。”
“太尉难道还不知道吗?”陶旭感觉有些奇怪,“就在三月,赵王大举进攻辽东,却大败而还。”
“有这等事?”郗鉴眼珠一缩,精光一闪,吓得荀羡筷子差点掉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