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咸康四年(338年)四月,建康城南,尚书台衙署。
经历了苏峻之乱的建康城早已是一片废墟。虽然百姓们努力的重建,今日的建康城也不再是往日的繁华。就连朝廷要害部门的衙署,也不过是两面草顶四堵泥墙罢了。
要不是亲眼目睹,陶旭真不敢相信这宛若非洲原始部落般的土房就是东晋朝廷最核心的官方办公场所。
其实尚书台办公的场所还在后面,陶旭所在的大堂,也就是官员们排队候场用的休息场所。十几个前来办事的官员或三或五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商量着各自要来办的公事。
隔不一会,便有办完事的官员出来,逢着熟人,便各自点头致意,紧接着下一位在衙吏的引导下再进去。
唯有陶旭,一身灰白布衣,既不和人攀谈,也不主动打探,只是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和大堂里锦衣华服的官员们格格不入,时不时的不住向内伸头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
“这次一定要成功!”他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陶旭是个现代人,蒙他的便宜“祖父”,大司马陶侃召唤,穿越到了东晋,附身到了他嫡孙,陶旭的身上。可还没等“陶旭”一睹老爷子的尊容,陶侃就咽了气。
老头子一咽气,陶家的几个不争气的儿子立刻就内斗了起来。
先是六叔陶斌在陶侃的封国长沙纵兵劫掠财物,被三叔陶夏所杀。
紧接着,接替陶侃职位的国舅爷庾亮上表诛杀陶夏,表还没来得及到建康,陶夏又被七叔陶称所毒杀。
就这样,国舅爷庾亮兵不血刃就去掉了陶家三分之二的势力。陶称独木难支,也被迫交出了大部分的兵权。
曾几何时,陶侃在世之时和司徒王导,太尉郗鉴,国舅庾亮被并称为大晋朝廷的四大柱石,可以说是位极人臣无以复加。
谁又能料到,老爷子过世不过一个月,陶家就风卷残云般的衰落了。
陶家的遭遇不仅让世人唏嘘不已,也让在世的庾、王两家尊长愈发的感受到了危机。庾王之争已经从国舅爷和王司徒两人的私人恩怨逐渐扩张到了庾王两大家族之争,哪怕是不懂人事的小孩也都闻到了空气中的紧张。
今年开春,陶旭作为陶侃之孙,总算服满了三年的“孝期”,可以出来做官了。也幸好陶旭的大哥,承袭长沙郡公爵位的陶弘一门心思闭门修仙,总算把机会留给了陶旭。
为了重振家族的荣光,在十叔陶范的支持下,陶旭只身入京,想谋求个外放的职位,哪怕从一个县令开始做起,也别让陶家衰败的太过分了。
庾怿,国舅爷庾亮的二弟。他刚刚卸任江州的临川太守,在大哥的举荐下,他即将出任梁州刺史,出镇帝国的西北边境。
可随着他的高升,临川太守这一职位却空了出来。
临川位于江州的西南方,原本是个偏僻的小郡,人口不过三四万。可随着永嘉南渡,大量北方的流民南下,江左地区的吴姓士族豪强们自然不会容他们染指自己的基本盘。因此,原本人口稀少的江州便成了安置流民的好地方。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江州已然是“货殖百万,民殷国富”的贸易集散地了。临川位置偏僻了一些,但好赖经济不错,又远离和羯胡对峙的北方边境,算是个肥差。陶旭虽然也是名门之后,但毕竟不是家底雄厚的士族出身,想要争取这一肥差,还得找个举荐人。
几乎是翻遍了老爷子留下的全部遗产,陶旭从“宝库”里找到一座三尺多高的玉座金佛,悄悄地敲响了庾怿家的后门。
看在玉座金佛和庾夫人喜笑颜开的份上,庾怿总算勉强睁开了眼皮,答应今天亲自带陶旭来尚书台,和吏部的官员们“讨论讨论”临川太守的人选。
可自打陶旭亲眼看着他进去,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
在大堂里候着的官员们早就换了一波又一波。尚书台的下人们也是看惯了人的,来访者若是不给足了“小费”,不仅没有好脸色看,就连茶水都没有一口。好在陶旭也不是什么豪门贵族,这点苦忍也就忍了。
可又过了一个时辰,已经到了申牌末时,接近酉时,庾怿还是没有出来。
已经到晚饭的时辰了,衙署的下人们也早就失去了耐心。来往的官员他们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高门大第出身,像陶旭这般“不省事”的却是头一个。
一个年轻的小厮不动声色的吹灭了大堂里不多的几盏灯火,这还是别的官员在候召时“买”的。陶旭自然没资格蹭。
“这位小郎,请动一动。这里需要打扫一下。”
小厮说是为了打扫卫生,其实逐客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你丫的都等了两个时辰,该找你早就找你了,都这时候了,有没有人召你心里还没点数吗?
陶旭怎么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他只是不甘!送了那么重的礼,要是还办不成这事,他庾家可真就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可眼看着日落西山,再不动作,这衙署都要关门了。就在陶旭犹豫之际,一个衙署的署吏捧着一封书信走了出来,大声喊道:“哪一位是陶旭?”
其实堂上就只剩下了陶旭一个人,这署吏故意喊这么大声,无非就是狐假虎威,故作姿态罢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陶旭不想和这种小人一般见识,他脸上还是满满的恭敬之色,刚想站起来,却是一个踉跄,又瘫坐在地下。
任凭是谁,用同一个姿势一连坐了几个小时,腿也早就麻了。可陶旭顾不得这些,他几乎是强撑着走到署吏面前,行了一个礼道:“在下就是。”
署吏点了点头,将书信交给陶旭,“庾公说了,晚上他和王司徒还有要事相商。就不能送你了。你托他办的事,已经全在里面了。”说着,他朝书信瞥了一眼。
陶旭连忙千恩万谢的接了过来,顺手就是一吊钱的“小费”。
署吏见他还算识相,语气便柔和了一些,“仆奉命之际,庾公脸色似乎不大好看。郎君若是所求不遇,也不必过于在意。”说罢,他叹了口气,用同情的眼光望了陶旭一眼,也就自顾自的走了。
一送走署吏,陶旭连忙走出大堂,借着落日的余晖打开信札一看,心顿时凉了个透顶。
“卿高门之后,年方弱冠而学识渊博,雅量高致,唯年齿尚幼,出镇方略,声望犹嫌不足。余言及于茂公(司徒王导,字茂弘),今秘书郎出缺,以卿之才,差可胜任,万勿其辞,怿顿首。”
字倒是好字,魏晋时期的高门子弟但凡有点出息的几乎人均都是书法家,就这小条,拿到现代随便都是千万起拍。
可陶旭却笑不出来,那玉座金佛还是当年新野王司马歆的镇宅之宝,陶侃在世之时对它是爱不释手,从不示与外人。可如今,只能换来个闲职冷差!
庾亮!
庾怿!
王导!
你们会付出代价的!
陶旭此刻的心里恨不得把庾怿从后堂里揪着耳朵给拎出来!这家伙连直面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居然只派了个署吏就把自己给打发了,还真以为陶家无后了吗?
轻轻折好了信札拢在袖口里,陶旭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