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王宫寝宫外面的坪子上跪满了大小酋长、特勤、俟利发、吐屯发、颉利发、屈律啜、闫洪达、俟斤、梅录、匐、万夫长、千夫长……
这些突厥贵族和将官脸色肃穆庄重,失去了以往狂放不羁笑声,每个人神情都很凝重;他们在几名巫师带领下,一遍遍的以额头触地、虔诚为启民可汗祈福。
启民可汗已然醒来,他半坐半卧在床榻上,目光透过大开的房门,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此时看着这些人虔诚膜拜的模样,心中非但没有生出一丝丝的感动,反而感到心寒。
他这些年虽然屡屡吃亏、屡屡吃败仗,虽然残酷剥削铁勒人;可他绝对是突厥人的大英雄、“救世主”。要不是他卑躬屈膝乞求隋朝归还俘虏、要不是他一一收拢散居各地的突厥人,突厥人早就被见风使舵的各个铁勒部落吞并干净、早就沦为大隋和铁勒人奴隶,又哪来今天高高在上的地位、富足奢侈的生活?然而他还没有死,这些人就心思各异了。
几年前,启民可汗身体还算强健,突厥内斗的势头还没有显露,当他年老休衰、力不从心,阿史那家族子弟便为了汗位开始进行争权夺利。他们展现出来的自私嘴脸与狼子野心,让启民可汗也是心惊不已!
这几年他不敢向南发展,却对铁勒人为首的薛斛部联盟、回纥部联盟发动一次又一次战争。虽然突厥每次大有斩获、以战胜告终,可是除了获得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柴烧的金银美玉之外,突厥人几乎没有多少战利品。他为了补充人口、为了让突厥人好过一些,特意不准杀害老幼妇孺,即便是“高过车轮者皆斩之”的律令也被废止,然后再用那些战俘去帮隋朝修路,从而减轻了突厥的负担。
但是他的苦心没有人理解,突厥贵族们为了多分一个奴隶、多分一张羊皮、多分一些可以拿去隋朝换取丝绸的美玉,竟然当着他的面大吵大闹,他的几个儿子更是多次拔刀相向。
当然,这是草原自古以来的传统,谁也改变不不了。关键是今之突厥既不是以前横贯东西、不可一世的突厥汗国,也不是几年前蒸蒸日上的东/突厥了。
此时的突厥实力衰弱、四面皆敌、群狼环视,除了南方兵强马壮的大隋王朝以外,东方的南室韦和东北方的北室韦、西北的薛延陀、西北的契骨步步紧逼,不断侵占肥美草场。
而北方的薛斛部联盟和回纥部联盟、斯结、契苾﹑浑、葛逻禄也有了联合姿势。一旦他们之中出现一个匈奴冒顿单于、突厥阿史那土门的领袖,形同一盘散沙的铁勒部落必将上下一心、南征东/突厥,而不是前往苦寒深重、雪灾不断的北方。
他之所以倾尽国力、卑躬屈膝的示好大隋,原因就是突厥实力大跌,无力应对如此之多的敌人。而位于东、西、北三个方向的势力也是因为突厥和大隋关系、以及畏惧大隋,这才有所收敛、有所顾虑;若不然,早已从各个方向发动强烈攻击了。
可是突厥这些贵族始终活在昔日的荣耀之中、没心没肺的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他们非但没有理解这些困境绝境、非但没有理解自己的苦心,反而拼命争权夺利。
他垮得这么快,一半是因为内外交困、操劳政务,另外一半就是由于眼前阿史那家族子弟不争气、不团结;这些子弟自私自利、争强好斗,仿佛少夺别人一只羊就弱人一等、没办法活下去一般,平时要么是互相诋毁、要么掠夺别人的奴隶和牲口。而他整天盯着这些没出息、没有大局观的子弟,远比打仗还要累。
如果没有他的镇压,由他一手打造的东/突厥必将四分五裂,然后再在各方敌人的打压下,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
寝宫之内,阿史那嫡系子弟俱在,而阿史那·咄吉和阿史那·俟利弗设、阿史那·咄苾、阿史那·叱吉设、阿史那·思摩等人都是恭恭敬敬的,仿佛都在等启民可汗下“遗诏”、仿佛都在等候启民可汗指定自己为继承人。
事实也是如此,作为次子的阿史那·俟利弗设心中十分忐忑,他知道父亲一直想让阿史那·咄吉当下一任大可汗:一来是因为阿史那家族饱受汉家文化影响,父亲骨子有着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思想;二来是咄吉才华与他半斤八两,但是实力、势力比他强大,更有一帮能人对其效忠;三来是他有隋朝的爵位、是隋朝用来搅乱突厥的棋子,父亲担心他上位以后,突厥彻底沦为大隋棋子、利刃。
正是因此,父亲才疏远冷落他。而且更过分的是为了削弱他的势力、以便咄吉上位,父亲利用大可汗的权力和威望,杀了他的几名心腹大将、逼迫执失豪向咄吉效忠。
作为阿史那家族子弟、突厥子民,阿史那·俟利弗设可以接受大可汗对他的鞭策和教诲、可以接受大可汗的命令。但是作为一个儿子,他无法接受父亲的冷漠无情,因为父亲这种残酷的做法,完全是卸下他的利刃、坚盾;以便咄吉上位之后,轻轻松松的将他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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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父亲不知道老三阿史那·咄苾危害更大吗?为什么不这么对待老三?为何专门针对他?
想到这里,阿史那·俟利弗设忍不住向可敦契骨氏看去,想从这个女人脸上看出些许端倪,可契骨氏将头颅高高昂起,精致俏美的脸上没有丝毫异样。
“唉!”启民可汗即便不用眼睛去看,心中也知道子弟们此刻在想些什么,不过自己时日不多了,确实要做出一些安排才对,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声音低弱的说道:“以前我有些想法,但是我觉得自己的寿命或许还有十多年,故而一直没说。现在我的时日为多了,为了避免我死以后,突厥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必须在临终之前定下继承人。俟利弗设。”
“孩儿在!”阿史那·俟利弗设惊呆了,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他“扑通”一声跪下,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而阿史那·咄吉和阿史那·咄苾、阿史那·叱吉设却是脸色大变,神色异常不好看。尤其是作为长子的阿史那·咄吉面色更是一片铁青。
启民可汗只当没有看到,他语声幽幽的向次子说道:“俟利弗设,你是次子,大汗之位是咄吉的,你不能争。”
阿史那·俟利弗设激动的表情僵在脸上,脸面也逐渐变得苍白,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颤抖着,而阿史那·咄吉则是相反,脸色从难看、变成了激动。
启民可汗虽是有些不忍,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果断的选择,否则的话,突厥一定在内战中被外敌歼灭,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孩子,你们兄弟等于是慕容廆和容吐谷浑,都有雄主之才,之前我确实难以决断。然而突厥四面皆敌、经不起内斗,再加上我们家族饱受汉家文化的影响,各个支系比较推崇立长不立幼的做法,所以我选择咄吉当继承人。他那嫡长子的身份能够团结更多部落,使我突厥免除内斗之险。”
“慕容吐谷浑仅凭两三千户部属杀出重围,到万里之外打出了传承数百年的吐谷浑。而你才智过人,实力远远超过对方,我相信你也可以。当然,今天的时势不同以往,这个要求对你来说,过于艰难和残酷,我也不要求你到万里之外,建立自己的国家,但是西北方非常适合你。”
“伱有大隋的爵位,若是能够获得大隋的支持,你可以凭借大湖区为依靠,向契骨、薛延陀的缝隙突围而出,然后建立自己的势力。”
这也是启民可汗想了很久的办法,他认为阿史那·咄吉即便成功上位、诸子之间即便没有内斗,突厥也未必应付得了四面八面的敌人、极可能落得国破族亡的下场。
他如今给兄弟俩分好了家,就能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他们兄弟内斗。俩人以后离得远了、没有了利益上的纠葛,或许反而能够相互扶持、相互帮助。以后就算阿史那·咄吉亡了,阿史那·俟利弗设依旧可以继承阿史那家族香火。
从某种意义上说,启民可汗其实更加看重获得大隋支持的次子,次子要是能够像自己这般利用大隋之势,那他一样可以成为第二个启民可汗,然后再把阿史那家族传承下去。而大隋始终不承认的长子,则是被他推出来吸引乱箭的挡箭牌;长子即便被大隋扶持的次子给灭了,那么草原上的主人仍旧是阿史那家族,而不是外人。
而他帮助长子削弱次子的实力的用心:一方面造成两子存在着实力上巨大差距,让次子内斗不起来。另一方面是“苦肉计”,好让一定会支持次子夺权的大隋更加相信次子、更愿意帮助次子。
阿史那·俟利弗设心中很是不甘,他紧紧的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青、脖子上青筋直鼓,然而他丝毫不敢不敢斥驳父亲决定和意志。
启民可汗心中稍稍松了一气,望着次子的双眼露出一抹了然之色,不过他不想解释,也不想说出的深远谋划,就算是说了他们也不信,即使诸子都信了,可是大隋王朝也不允许他们团结,只因这与大隋利益不符合。所以他认为诸子之间存在巨大裂痕,反而利于阿史那家族的传承,具体是哪个儿子笑到最后,全然不重要。
至于以后,他就管不了了;而大隋王朝未必一直这么强盛下去,过了一两代,杨家子弟照样会因为皇帝之位而内斗,到那时候,阿史那家族就有了喘息之机、操作的空间。
等到精神好了些,又向次子说道:“大汗之位是咄吉的,你不能抢。但是我名下的所有牲口和财物全归你,不光是如此,我为了让你更好在西北方立足,还会将一万名最精锐最忠诚的附离之士交给你。此外,我的可敦自今天起,也是你的女人。”
突厥是正宗的游牧民族,他们的思想风俗之内并没有中原那些伦/理纲常,在他们眼中,父辈的女人都可以让晚辈接收、都可以成为晚辈的女人。
而契骨氏是契骨部的公主,其兄长是现在的大酋长。次子以后有她当女人,未来就能借助契骨势力立足于西北方。而契骨大酋长为了更好的向突厥进军,说不定还会出兵帮助次子。但是启民十分了解次子的能力和野心,契骨大酋长若是这么做了,契骨迟早会沦为次子的盘中餐。所以他把这个女人送给次子,其实也是步下十分关键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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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阿史那·俟利弗设已经明白无可挽回了,身子也不再颤抖,他匍匐在地,“砰砰砰”的给父亲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爬了起来,语气生硬的向父亲说道:“作为突厥子民、作为阿史那家族最忠诚的子弟,阿史那·俟利弗设对于大可汗的一切命令,必定严格遵从。要是大汗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去安排北上事宜了。”
启民可汗愣了一下,很想告诉次子以后应当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更好的发展,可是迎着次子如同看陌生儿的目光,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颓然的挥了挥手,颤声道:“去吧!”
阿史那·俟利弗设手按胸前,向启民可汗躬身一礼,调头便走出了寝宫。
启民可汗直到次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冷冰冰向旁边的契骨可敦说道:“你也去吧!你无论看中什么珍宝、多少牛羊,只管拿走,不必向我通报。”
“是!”契骨的风俗与突厥没有什么区别,契骨可敦明白自己已经是阿史那·俟利弗设的女人了,闻言便毫不留恋的走了出去。
启民可汗也没有理会她,径自从枕畔取出一把金刀和一面金牌,郑重的交给了长子,沉声说道:“咄吉,自今日起,你就是我突厥的大可汗,大小事务皆由你掌管,无须向我禀报。谁敢不遵你的答应,杀无赦。”
在为数不多的时日之内,启民可汗唯一能做的就是为长子“保驾护航”,威慑不安将官、不安的势力,谁敢不遵长子之令,那就是造他的反。
“是!”阿史那·咄吉恭恭敬敬的接下金刀、金牌。正式行使大可汗之权,同时也开始属于他的时代。
属于启民可汗的时代,在他交出金刀和金牌之时,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