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黄昏,长夏门外的尸体已被一车车运走。士兵拦下汇入护城河的伊水,用河水冲洗夯实如石的“紫黑色”的广场,可是河水退去,一些缝隙之中还残留一片片发黑的血渍,而那股浓重血腥依旧萦绕不去。然而血腥味虽重,却禁不住百姓们的欢腾。
随着人们自发的奔走相告,洛阳上至士林、下至贩夫走卒,都陷入一种兴奋氛围之中。尤其是处决纨绔子弟、地痞流氓那一幕,更是令多数百姓恨恨地的说声“活该”。
陇西李氏毕竟洛阳城里的百姓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了,对方造了多少孽、其恶行有多大,通通和洛阳的百姓没有关系。可是被处决的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欺男霸女的地痞流氓却是近在眼前的大恶人;一些人甚至被他们欺压过,如今见其恶有恶报、成为刀下之鬼,无不拍手称快。
面对那些被处死的纨绔子弟,就算是城里的世家门阀和达官贵人也不敢站出来说上一句好话:一方面是陇西李氏大案仅仅只是告了一个段落,谁也不知苏威在这个时候,会不会清除政敌;而且军府撤并又进行得如火如荼。大家为了避免引火烧身,都采取了观望的态度,并没有为在有错在先的子弟出差,以免整个家族都受其连累。
另一方面是世家从来不缺乏聪明人,他们明白杨广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挑起百姓和世家门阀的矛盾,此举不但赢得民心、削弱世家门阀名望,也可以慢慢地脱离世家治天下的樊笼,让天下各州如同凉州一般,不再受到世家门阀拥有绝对支配的地位。
趁这股“东风”,杨广翌日在早朝之上故意发了一通脾气,令河南府和司隶台处理手上的民事案件、察官员和地方豪强胡作非为等等问题,同时鼓励百姓举报不法。
消息传出,全城轰动。河南府和洛阳城、河南县官署的门槛都快被蜂拥而来的百姓踏烂了,但河南府尹卢楚和长史郭文懿、司马赵长文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自打皇帝下达政令以后,紧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百姓上门“求助”,哪怕朝廷派了大量预备官员前来协助,可是一桩接着一桩的公案让他们连休息的余地都没有。
而民间“民怨”所爆发出来的恐怖力量让杨广也感到无比震惊,只不过随着一名名大户、一个个世家子弟在证据确凿面前纷纷落入法网,大量田产、钱粮被重新分到百姓手中,杨广的声望不断的暴涨。
不错,正是暴涨。他的声望不是杨集那种靠战绩打出来名声,而是源于为百姓只实事,这也让杨广愈加坚信《荀子·王制》说那句至理——即是“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三月初十是旬休,但是这天午时,杨广在丽春台设宴请客;宴请的客人除了身兼数职的议事堂宰相杨集、高颎、苏威、杨雄、萧玚、裴矩、李子权、张衡、长孙炽;还有尚书省左仆射杨达、门下省纳言杨约、吏部尚书牛弘、礼部尚书宇文弼、兵部尚书段文振、民部尚书杨文思、工部尚书宇文恺、太常寺卿裴蕴、大理寺卿赵绰、蜀王兼宗正寺卿杨秀、太府寺卿韦匡伯、鸿胪寺卿史祥、国子监祭酒何妥、民部侍郎杨恭仁、太府少卿元文都、鸿胪寺少卿窦威、太常少卿韦霁、司勋侍中于宣敏等人。
此外还有军中的宇文述、李景、韩僧寿、崔弘升、于仲文荆元恒、张瑾、李仲文、辛世雄、赵才、鱼俱罗、吐万绪、冯盎、独孤盛、尧君素、宇文静礼等人。
可以说,除了实在走不开、或是有任务在身的人以外,大隋王朝各部、各军要员全部都来了。
……
宴会位于丽春台的一个假山迤逦、曲廊飞檐、秀丽雅致的园林。具体的举办的大殿十分宽敞,因为这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宴会,所以来客都是身穿各式常服,而不是代表官位的官服。
杨集由于得到专门通知,便穿了一身很方便行动的装束,只见他头戴高冠、身穿宽带,此时坐在案几之后,极有几分汉晋遗风的神韵。
面前的桌案之上摆满佐料和食物,既有盛放有酱汁、蒜泥、芥茉、胡椒、芜荽、葱姜等料子的各种蘸料,又有鹿脊、鹿舌、虎肉、牛肉、羊肉、鸡肠、海鱼片、蘑菇、木耳、海带、时蔬拼盘。而在案几中间,则是有一口铜鼎一般的火锅,锅中乳/白的汤汁滚滚、热气腾腾、香气缭绕。
其他文武面前的食物也是如此,只不过论及肉食的数量,杨集面前贼多,少说也有其他人的五六倍。看起来,格外特别、壮观。
使人一眼看去,就能知道他贼能吃,而且贼喜欢吃肉。
再从排位上看,是按照主客、辈分、年龄的区别来排,而不是职务、爵位。所以位于主人这边杨集的不是前方位于前方,在他上首是杨雄、杨达、杨秀,下首依次是杨恭仁、杨缄(杨达长子)、杨綝、杨续、杨则、杨暕,之后是驸马宇文静礼、萧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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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与其他人家的宴会、家宴无异,但是上头还坐着一个身为皇帝的杨广,又有几个“客人”敢把这场宴会视作“普普通通”的宴会?
杨广也知此理,当时间一到,他便下令上歌舞、开席。什么正事、场面话都没有说,只管闷酒。酒水也不是花雕、葡萄酒、果酒,而是烈酒“烧刀子”。
宫中歌女、舞姬来到殿上,她们赤着一双双天足,在乐师的乐曲声中,于红毯上翩跹起舞,长袖漫天飞舞、藕臂轻抬,看上去赏心悦目,舞姿亦是十分优美。
来客都是文武双全的人,他们喝得熏熏然,也放得开了许多,受歌舞一激,音乐细胞顿时就被激发了起来,有人抚着胡须观看歌舞、随口与左右点评几句,有人用象牙筷按照音乐的节奏、敲打面前的碗盏。
一时之间,宴会气氛活络了起来。
一曲终了,众人尽皆意犹未尽。杨广也是如此,他兴奋的端起面前的翡翠酒爵,一饮而尽,向杨集说道:“金刚奴,在座前辈、兄长皆知你文武双全,而且精通音律,近来可有佳曲、诗篇?”
大隋王朝社会风气开明,舞蹈、唱歌、弹奏这年头并不是贱业,而是一种高雅的文化。很多朝臣都会、都喜欢;一些人喝高了,还会载歌载舞。比如说杨坚,他举办宴会之时,一旦兴至极处,便“夺”了乐师手上的琵琶、筝、琴、埙、箫、笛,然后自己弹奏,而独孤皇后只要在场,基本上都是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杨广是文艺界的宗师,再加上他远比杨坚喜欢热闹,于是在他登基这几年的时时里,一直致力推广汉学、古韵、文艺、音乐等等,使得大隋文艺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所以他此时提此要求,非是侮辱杨集,而是兴之所至、希望自家兄弟当众露上一手,让来客自承不如杨家子弟。
闻言,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了杨集:这家伙虽然一直说文艺乃是小道,可他在文艺上的成就,让人仰视。诗词文章且不多说了,他在音乐方面成就除了连妓/女都喜欢的《十面埋伏》,还有《精忠报国》、《男儿当自强》等等。
“音乐还真有,要伤感、悲怆、柔婉的,还是豪迈一些的?”杨集也不推拒,笑着说道。
杨广听得更加高兴了,又见杨集“胸有成竹”,故意出了个“难题”:“这里都是当今世上最杰出的英雄,然而各人年龄的人都有,你且来一支令所有人都感有共鸣的曲子。”
“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也罢;若是能让在座诸公都能产生共鸣,实乃我的荣幸!”杨集从一旁的宫女手上接过湿手帕,擦了擦手,豪气干云的说道:“琴来。”
见他装模作样,众人都乐呵呵的看着。
大隋的乐器主要分为吹、拉、弹、击四大“体系”,而包含在四个体系之内的乐器都有极大的相通之处,只要学会其中一种,再把余者原理弄清楚,就很容易上手。
杨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会的乐器不少;余者其他人,亦然!
古琴送到,杨集双手似是随意的调试了几下,而面微笑的人们却是神情一肃,铮铮而出的琴音从缓到急、从平和到激昂,尽皆充满了浓重的杀伐之气,全无人们所熟知的韵律可言,但是从这简单的抚弄中,却能听出浓烈的“江湖”气息!
“此曲,有曲、有词、有歌。”杨集要高唱的曲子是《沧海一声笑》,不过他更喜欢的是《笑傲江湖》这个名字,稍微弹了一下,便停了下来,向乐师们说了一句。
宫中乐师乃是世上最出色的乐师,他们不但熟悉曲子,也知道如何配乐,听了杨集大致的弹了一下,便知晓如何合音。
“什么是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就是人情世故、江湖就是一条不归路!”杨集很是古龙范的自问自答一番,手指便行云流水的拂过琴弦,怅然意味浓郁的琴间瞬止。但是极尽苍凉的浩然气势突兀的充满整座安静的大殿。
一经渲染,不管是皇帝也好,还是普普通通的歌女和舞女也罢,他们在同一时间之内都感受到了一股山雨欲来沉重沉抑之感!
一阵慷慨激昂曲调如同怒涛拍岸,激起了千丈万顷巨浪,瞬间已是遮蔽了晴空,让整个大殿都充满了激越的音符!而洒脱、纵横、睥睨、怅然等情绪尽都琴声和恰到好处的“合音”之中。
在这所有人都有所共鸣的曲调之中,杨集铿锵有力、饱含沧桑的歌声蓦然响起:“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掏尽红尘俗事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苍劲有力的歌声穿透了门窗的阻碍,传出了老远。
殿外不远处,一名身穿雪衣、袅娜多姿的女子静静地站在蒙蒙的烟雨中,一双美眸凝视大殿方向。雨水虽是急骤敲着头上的雨廊打,可是不仅掩盖不了歌声、乐声。反而平添几分寂寥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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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歌声、乐音渐渐消失,她才从忘我的心境之中脱离出来,自语道:“想不到竟有这等歌声、心境,难道真的想要隐退了?”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温和的声音问道:“小妹,你在这儿做什么?”
萧颖转过身来,看到萧皇后微笑地站在自己身后,脸上不由一红,说道:“阿姊,我出来走走。”
今天不仅是杨广办了宴会,萧皇后也办,不过她办的宴会比较简单,只请皇族女眷,她们办得简单,又没有喝酒,宴会用不了多久,便“各行其事”了。
“哦!你虽是出了月子,可是外面风雨大,千万不要淋湿了衣服。”萧皇后有些溺爱的看着自家小妹。
他们的兄弟姐妹极多,萧颖虽然辈分高,可是从年纪上说,她比萧皇后的长子杨昭还小。萧皇后是看着她长大的,再加上萧颖嫁入杨门以后、一如既往的“温柔老实”,所以萧皇后格外喜欢这个小妹。
“多谢阿姊关心,我没事的!”萧颖目光看向萧皇后,好奇的问道:“还有客人在,阿姊你怎么也出来了?”
“‘客人’都不是外人,且又有儿媳、女儿帮招呼,也不算失礼于人。我在,大家反而都很拘束,便出来走走。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男人,男人能用酒意来消除彼此之间的隔阂,我们女人就不能了。”萧皇后无奈的说完,又向萧颖柔声说道:“小妹,我们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难得有这机会,我们一起走走吧!”
“好!”萧颖自无不可,而且她也想和萧皇后聊一聊“渑池楼盘”之事;因为萧皇后也是投了大钱的“股东”,有些事儿,得与她说说。
殿内!
随着音乐、歌声终止,每个人都是各有所思,不管大家是敌还是友,也不管赴宴的原本用心为何,但是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灵都有一种奇异的共鸣!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听了,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惆怅之感。
过了良久,杨广脸上露出缅怀和追忆的神色,问道:“好一支磊落豪迈却又是苍凉寂寥的曲子,但不知此曲何名?”
杨集说道:“此曲名为‘《笑傲江湖》’。”
“好一个《笑傲江湖》!曲好、词更好。”杨广哈哈一笑,说道:“沧海笑、苍天笑、江山笑、清风笑、苍生笑……哈哈,古往今来的英雄,谁又不想笑傲‘江湖’?”
“各个行当都是一个江湖,每个东主都想成为本行第一人,这就是江湖。就连世家之中也是个江湖之所在,世家子弟的确有着天然的优越,可他们被限制得死死的,焉能笑傲江湖?官场之中,又何尝不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江湖?每个人又何尝都想拼命往上爬,然人皆此心,谈什么笑傲江湖,岂非是痴人呓语吗?”杨集停顿了一下,又向杨广说道:“即便圣人身为皇帝,还不是要遵照世间无形的法则做事?又有哪一天,真正笑傲江湖过?所以说,笑傲江湖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想想就算了。”
众人汗颜,理是这个理,但是敢在杨广面前说这话的人,也就杨集一个了。
杨广却是不以为意,对于杨集的论调却是深以为然,自从当皇帝以来,他比以前更累。而无形存在的框框套套、世家门阀的力量更是让他心力交瘁,又何尝笑傲江湖过?
他也想过无拘无束的“笑傲”一下,可他不敢。因为他怕失败,一旦失败,会死很多人;而首当其冲的,必然是杨氏家族晨的每个人。
好在,有金刚奴。
念及于此,杨广心头一片柔软,看向杨集的目光更加柔和了无数倍,他知道金刚奴这些年,一直扛着本应属于他杨广的压力。
而这支曲子肯定就是压力太大,这才发出了心声般的呐喊。他如果没有沧桑的经历、如果压力不大;小小年纪的,又怎么可能有“涛浪掏尽红尘俗事知多少”的无奈?又怎么可能发出“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一襟晚照”这等自我放逐之言?
都说言为心声、乐为心声,这话是半点都假不了的,杨集以前作的曲子是杀气腾腾的《十面埋伏》、自强自立的《男儿当自强》。再到如今,竟然是大有隐退之意的《笑傲江湖》。若不是压力大、心路历程艰难,何至于此?
而且他当上尚书令、宰相以来,基本上就不管事,可见他并不只是弹弹、唱唱,而是确实不想干了。
此时此刻,杨广真想好生安抚一番,可是杨集各种官职都很高了,不能再封;若是封了,以后他再立功怎么办?钱财的话,他有的是,他不在乎。
要不,送他几百个美女?
坐在杨集上首的杨秀眼见刚才热热闹闹气氛变得不对劲了,立刻向杨集说道:“金刚奴,近来可有诗词?若是有,能否用来佐酒?”
杨集一出生就是郡王,根本就没有必要用诗词来积望、养望,所以他很少当文抄公,说道:“有是有……”
由于这是一场寻常的宴会,杨广没有把心神放在揣摩臣子之心,一听两人对话,其心神立刻被引走,笑着向杨集问道:“不会又是要把某个意象给写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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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太高看我了。”杨集避开了这顶‘高帽子’,谦虚的说道:“我作诗的水平只停留在‘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啪的一巴掌,不知死多少’的境界,真实水平着实不堪得很。怎能把某个意象写死?”
“……”众人相视无言——他们自幼受过良好教育,都有极高的文学素养,他们是写不出不朽的千古诗篇。可品鉴能力绝对属于当今顶尖的存在。而杨集的诗词文章,他们都读过,要是这还叫“不堪”,世上的诗人当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哦?说来让大家品鉴品鉴一下。”一听杨集这么说,杨广兴致更浓了。
“此诗源于圣人所写的《春江花月夜》。”说着,杨集就把号称“孤篇盖全唐”的诗篇背诵了出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听完全诗,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杨广更是在心中暗想道“完了,这个美好的意象又被他写死了,以后,谁还敢写《春江花月夜》?”
别人不好说,可是杨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敢写了,即便是写,那也是丢人现眼。既如此,还不如不写。
不过当他一想到此诗出自“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不禁又是得意了起来,若不是有自己在先,金刚奴焉能受此启发?以后人们读到此诗,就会想到他杨广。
瞬间,他哈哈大笑道:“论起诗词文章,吾不如卫王多矣!来来来,喝酒、喝酒!”
就在大隋君臣兴高采烈的以诗佐酒之时,东/突厥很多各部酋长、贵族奉启民可汗之令,紧急向南部汗庭集结。他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会很大,只因启民可汗集结之令已经下到各个大小部落,要是有人胆敢不遵,那么周边部落可歼灭之。攻伐所得的一切财物,都归强者所有。
从这道命令来看,各部酋长都料到突厥将有大事发生,他们未免自己的部落惨遭周边部落瓜分,纷纷依照大汗之令,往白城赶去,生恐落后一步,便落下口实。
而大隋诸郡将官得知此讯,一边严阵以待、积极备战;一边派出信使,以最快速度将此消息送向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