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奴牙郎 第602章 所忠何物

大碛商道，望云驿。

夕阳西下，大漠在落日光芒的照耀下，如同铁炉中的余烬一般，鲜红而又沉寂。

郭子仪站在客栈的窗旁，看向驿站大门处延绵不绝的驼队，若有所思。

郭曜一手拿着胡饼，另一手拿着羊炙，走上客栈的二楼，将手中的吃食放到案台上，对郭子仪说道：“父亲，该吃饭了。”

郭子仪没有回头，而是朝郭曜问道：“从凉城来安西，有多少日子了。”

郭曜：“好似半年了吧。”

郭子仪感慨道：“半年了。”

郭曜坐下来，刚想咬一口胡饼，突然听到楼下有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一名郭家亲兵上了楼，又开口告道，说是孔长史来了。

郭曜咽下口中的饼渣，有些意外：“他来做什么？”

郭子仪转过身来，对郭曜说道：“去，打些酒来，我要和孔长史单独喝上几杯。”

郭曜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二楼。

当孔攸进入二楼的房间时，案台上不仅有酒，还摆了不少好菜。

郭子仪端坐在案台一旁，向着孔攸伸出了手：“伯泓来了，坐吧。”

孔攸拱拱手，坐在了下座。

郭子仪：“丞相招你我二人回凉城，参加正日的大朝会，怕是要对京畿动兵了。”

孔攸：“都护所言极是，东西两都，皆落于贼手。长安、洛阳一日不得光复，朝廷威仪一日不得保全。”

郭子仪看了孔攸一眼：“老夫一直有个疑惑，还望伯泓解答。”

孔攸：“都护请说。”

郭子仪：“丞相当初将你从侍郎贬为长史，又迁入安西，是否早就料准老夫有致仕之念，故而留了一招后手？”

孔攸小口小口抿着酒水，平静说道：“我不懂都护此言之意。”

郭子仪：“当初，老夫忧虑丞相效仿霍光，故而起了辞官的念头。丞相令郭某替封常清辖知安西、北庭，说是让我观安西民情，实则也是为了看我能否回心转意……倘若我去了安西之后，痛改思过，遂丞相之意，那么就能保得平安，倘若我依旧执迷不悟，孔长史怕是就要代丞相行『矫正』之举。”

孔攸慢慢将酒杯放下，对郭子仪说道：“倘若我说，丞相临行前，并没有下过什么密令，也没有令我来监视和谋害都护，你会相信吗？”

郭子仪看着孔攸的眼睛，见后者神情不似作伪，犹豫了片刻，又问道：“丞相虽然没有下令，但是如果安西生起事端，孔长史会毫不犹豫的再现凉城之夜，难道不是吗？”

孔攸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郭子仪见状，轻轻叹了一声。

孔攸为自己斟满酒，看向窗外，开口说道：“都护在安西职事，已经有半年之久，你之前一直想要寻找的答案，可有着落了？”

郭子仪沉默了好一会儿，喝下一杯酒，对孔攸说道：“老夫在龟兹镇的旧城，遇到过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卒，他有着一手补毡的好手艺。那老卒在朔方四十四年，辗转于安北军、振武军、横塞军、燕然军中，为大唐抗击过突厥人、薛延陀人、思结人、葛逻禄人、拔野古人，足迹可以说是遍布了漠北。”

“他的五个儿子先后被征召入伍，又都死在了边疆的战祸之中；他家中因为无法凑足租庸，土地不得不抵给豪强，全家做了佃户；地主后来为了节粮，清理依附佃户，他家中六口人只能成了流民，去往关中求活。”

“之后，关中水旱连灾，家家户户都是无粮，他的儿媳为了给孙子讨一口食，去粮行门口偷偷捡粟谷，被人发现，一棍打中了脑袋，当场丧命；逃难途中，他的老妻饿死在半途，还没来得及下葬。”

“他剩下来的孙辈之中，有饿死的，也有病死的……费尽心力，到了最后，只能保住一个最小的孙子。”

“所幸，他最后跟着别人来了安西……”

说到这里，郭子仪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那老卒对郭某说，他辗转在朔方、关中、河南等地过活，所见所闻，倘若归纳下来，只道是人有三六九等，百姓命如蝼蚁，却是活在最低一等之外，尚且不如牲畜。”

“可到了安西，良贱不再殊途，尊卑不问出身，官府不向权贵折腰，百姓也不用卑躬屈膝，自惭形秽，但凡是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能混上一口饭吃。”

郭子仪长吁一口气，说道：“不仅是这朔方老卒，郭某在安西还见过了许多人，有匠作，有文人，也有商贾。众人皆言，相比中原，安西气象一新……来安西前，丞相曾斥责郭某，直言大唐今日之乱，早在数十年、百年前就已经种下了祸根，那个时候我还听不懂此言深意，如今逐渐有些懂了。”

孔攸：“都护，攸虽然出身奴户，但心气甚高，当年愿意追随丞相，并非趋炎附势，只因丞相与历朝历代的谋权之徒，并不相同……古往今来的谋权者，破除旧治，偷换天日，所图之事，只有名利二字则已。丞相却不同，他心中有抱负，亦有决意，心中执念不过八字——还权于民，荡除不公。”

郭子仪闻言，先是一愣，接着苦笑：“还权于民，荡除不公……古来无人，何其难也。”

孔攸：“正因无人去做，才显得此事弥足珍贵。倘若不然，就如眼下的大唐，即便河北平乱，但用不了多久，百姓寻不到活路，良贱依旧对立，天下最终还是会迎来一场大乱……”

郭子仪闭上眼睛，沉默了下来。

孔攸清楚对方心中正在犹豫，朗声问道：“都护心中，究竟忠的是这摇摇欲坠的李唐，还是忠于天下那些受尽苦难的百姓？”

郭子仪身体一震，猛地睁开眼来。

孔攸：“李唐如昙花一现，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这天下纷乱的源头，倘若一日不除，到头来受苦的还是那些无辜之人。都护有不世之贤才，难道就这样一直愚忠下去，坐视世间堕入恶道吗？”

郭子仪紧紧握住酒杯，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