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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埋葬众神 第二百一十六章:涅槃

作者:见异思剑 分类:武侠修真 更新时间:2023-02-18 07:44:46 来源:笔趣阁

曹泉是慈寿村有名的高人。

他是高人也是善人,传言他早年求佛问道,医巫皆通,能驱鬼邪,痛风恶疮等疑难杂症也是药到病除,名声很好。

慈寿村有座怪庙,此庙供奉之像诡诞怪异,不在佛道之间,在曹泉来之前,这座怪庙极为荒凉,狐不落户,燕不搭窝,据说有厉鬼盘踞,吸人阳寿。

曹泉来后,召集了十位胆大的村民,帮助驱邪,众目睽睽之下,曹泉高持符咒,口诵经文,刹那佛光直落,耀得鬼刹碎瓦亮若琉璃,庙中青灰厉鬼遇光而溃,惨然而死。

自此之后,怪庙不再古怪,曹泉坐镇其中,香火络绎不绝。

春时。

树上繁花盛开,田里荠麦皆青,曹泉坐在庙里,一身非佛非道的打扮。他正打着盹,有人前来拜见。

“那金坠子是我媳妇的心爱之物,她哪也没去,一觉睡醒平白无故就没了,家里仆人翻天覆地寻了两天,怎么也找不到,还请大师帮帮忙。”来者是慈寿村有名的富农。

曹泉照例瞥了眼后面的像,富农会意,当即买香来烧,这香又粗又大,价格不菲,烧起来更是烟缭雾绕,曹泉相貌平平,还有些跛脚,但被这狰狞神像一衬,倒真像是得道高人。

香火烧毕,曹泉起了一卦,告诉他那金坠是被老鼠叼走了,并告诉了他大致的位置,富农回家后派人一找,果然找到,当即前来拜谢。

拜谢之余,富农吞吞吐吐,似还有为难之事,曹泉让他但说无妨。

富农告诉他,自己有位亲戚,近日得了怪病,请了不少大夫都看不好,希望大师能前去看看,诊金定一分不少地奉上。

曹泉名声之所以好,也因为他治病行医之时,从不收穷人钱财,穷人病好后千恩万谢想要报答,他却只说你们的治病钱,村里的富人已帮你们付过了。

曹泉是个善人,善人不会拒绝帮人,他也是高人,高人不会拒绝疑难杂症,他随着富农一同去到了这位亲戚家。

这家人家姓康,是外乡来投奔富农的亲戚,前几年,土客之争尤为激烈,他们好不容易立稳了脚跟,康老爷年纪大了,常常精神恍忽,心心念念地说有人要给他下蛊,半个月前他喝了杯酒,称酒里有蛊,自此一病不起。

“蛊虫怕鸡,租一只黑翎鸡来,我可施法让它啄去蛊毒。”曹泉说。

“黑翎鸡?上哪去找这样的鸡?”康家人束手无策。

“用心去找,总能找到。”曹泉澹澹道。

果不其然,康家的仆人出门去寻,真找到了一只黑翎鸡,卖鸡的是一个干瘦的小丫头,这是她小时候从山里救的鸡,从小喂养长大,待它如亲,如今母亲重病,她不得已将它拿出来售卖。

康家花了不少的钱,租来了这只黑翎鸡,曹泉取了一张符,一羽黑翎,浸泡水中,让康老爷一并服下,果然药到病除,黑翎鸡物归原主,卖鸡的小丫头得了钱,喜不自胜,连连拜谢。

康老爷病好之后,带着家卷仆从一同上门烧香,曹泉名气更盛。

只是康老爷拜谢之时说了一句话,萦绕在曹泉心里,始终难忘:

“大师之德,已堪比圣菩萨了。”

圣菩萨……

慈寿村边有座山,名为广宁山,山上有座不大不小的佛刹,过去本没什么名气,香火寥寥,今年二月时,山上忽来了个少女,说要拜入佛门,除她之外,她身边还带了个少年,只是传言那少年昏迷不醒,俨然是个活死人。有人说那是她的哥哥,也有人说那是她的郎君。

三月山林有恶虎作祟,以人为食,她入山林降伏恶虎,收为坐骑,百姓道谢之余说,山中之患不止虎豹,她心领神会,几日后,作恶广宁山一带的匪徒被连根拔起,几个首恶当街游行,尽数斩首。

民间不知她姓名,只称呼其为圣菩萨。

之后圣菩萨坐镇藏经阁,闭关阅经,但困苦人家求医问诊,她从不拒绝,也有人装病卖惨,想谋求利益,都被圣菩萨一一出言点破,由武僧驱逐出山,时至今日,虽只过去两个月,但圣菩萨名声已一时无两。

曹泉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帮一个男子治好病后,那病是烟柳花巷沾染的,男子苦求曹泉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告诉自己的妻子。

曹泉答应之后,男子说:“大师恩德之重,已不让圣菩萨。”

曹泉轻轻点头,他并未急着离去,而是在男子家中踱步了一会儿,他左看右看,问:“我看你家境还算殷实,为何这般冷清,没个一男半女?”

男子闻言,垂下头,为难之下说了实情,他与妻子结发多年,不知何故,始终难诞子嗣,为此他们还吵过许多架。

“何不纳妾?”曹泉问。

男子垂头丧气,说妻子娘家厉害,这房是他们盖的田是他们置的,他与妻子吵架也是处处让着,不敢闹到她娘家去。

说着说着,男子眼前一亮,他看着眼前僧不僧道不道的跛脚男人,试探性问:“大师可有法子?”

“广宁山上不是有佛刹,佛刹里不是有送子观音么?你没去拜拜?”曹泉问。

“早拜过了,香火烧了不少,肚皮子可一点没见鼓。”男人为难道。

“山上不还有位圣菩萨?”曹泉再问。

男人更不敢言,他知道那位圣菩萨的厉害,圣菩萨虽善,可眼光狠辣,他一身烟柳之病更是犯了大忌,如何敢去面见,恐怕寺门都还没踏进去,就被武僧用棍棒驱逐出来了。

“说是菩萨,却连普度众生都无法做到,这又如何成佛?”曹泉漫不经心地开口。

男人不敢应,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说:“大师有普度众生之德。”

曹泉轻轻点头,取出一张符纸,让他给妻儿就水吞下,天黑之后再让她独自来庙里拜见,他会送她一子。

男人面色闪过一缕古怪,却是一句也不敢多问,双手接过符纸,赶忙应下。

回到庙中,掩上庙门,曹泉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一个黑影从神像后走出,问:“收到慈老叶家的邀请了吗?”

“收到了。”曹泉点点头。

“那好,等偷了慈老爷家的佛宝,我们就赶紧离开吧。”黑影说。

“急什么。”曹泉说。

“你当然不急,窃物下蛊的坏事都是我来做,善人高人都是你来当,你当然活得滋润,我连个面都不敢露。”黑影抱怨说。

“我是你哥哥,亲哥哥,你是我养大的。”曹泉平静道。

黑影沉默良久。

“我们明明不必这样的,哥哥,以你的道行,根本不需要背地里做这种事。”黑影说。

“不,必须要做。”曹泉神色坚毅,“我要向师父证明,我是对的。”

黑影再次沉默。

十多年前,曹泉本在佛庙修行,他对佛经生惑,问涅槃寂静究竟何解,师父告诉他,世上的时间分为无数的刹那,刹那是最短的时间,人活在每一个刹那的当下,而这个当下呈现着一种绝对的寂静,故而时间不是奔涌的,而是一种长久的寂,若能将这种刹那的寂静把握,就可成佛。

曹泉无法理解,如果世界是静止,飞驰的箭失是静止的,那什么是动的呢?

“如何才能把握这一刹那?”曹泉问。

“我也不知,我尚在修行。”师父说。

“谁把握了刹那?”曹泉再问。

“修成正果之人。”师父说。

至于如何修成正果,就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曹泉不知何为正果,只是每每问经于师父,师父皆语焉不详,他问多了,师父便说:“你着相了。”

久而久之,曹泉甚至分不清何为相,终于有一天,他斗胆对师父说,佛已死。师父没有骂他大逆不道,他凝视许久,最后用苍老的声音说:“你着相了。”

曹泉不理会,问:“天下将乱,师父闭门内修,修到什么时候?未来兵戈至时,诸佛谁可佑我寺平安?”

“庙宇兴亡,自古有之,佛法不灭,肉身消亡又有何惧?”

师父说完,继续禅定,长须低垂,犹若坐化。

曹泉静跪良久,离寺而出,他要成佛,以歪门邪道成佛,以此证明苍天无眼,佛祖已死。

这十年来,他苦修武功,腿虽跛,但距离书中的金刚不坏只差一线,近日来慈寿村,他便是要求一佛宝,借此成无量金身。

佛宝在慈家,慈老爷视之若命,但如今老爷年事渐高,精神衰颓,所以决定宴请高僧一同鉴宝,说是鉴宝,其实是想将远近高僧聚在一起,询问长生之秘。

曹泉花了几个月时间在村里打出了名气,已被奉为圣贤再世佛陀涅槃,一向谨慎的慈老爷也写信邀他,他在连续拒绝三次后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你在害怕?”曹泉看向身边的黑影,问。

黑影半晌不语,终于道:“我近日听了关于那圣菩萨的传闻,心神不宁。”

“圣菩萨?”曹泉嗤之以鼻,道:“天下灭圣几成定局,她竟还敢自居圣字,真是不知死活……放心,我们同行十余年,当今天下真气充盈,跳梁小丑层出不穷,故弄玄虚之辈亦屡见不鲜,这圣菩萨区区一介女流,又有何惧?”

黑影本想说一统武林的道门门主也是女子,犹豫后终于没有开口。

“好了。”曹泉话语转澹:“今夜子时有女子要来求子,由你接待。”

黑影转忧为喜,“多谢哥哥。”

“你是我弟弟,我们一同孤苦过来的,我当然要对你好。”曹泉似是自言自语。

夜深,庙里传来动静。

曹泉听着那动静,心神不宁,他不明白,自己早在二十岁时就勘破了这些,如今又为何会为之所扰?

次日。

慈寿村有个少年返乡探亲,他是广宁寺里的弟子,据说慧根不错。

曹泉恰好撞见了他,起了逗弄之心,便与他交谈,闲谈之时他问起了关于圣菩萨的事,少年告诉他,圣菩萨给他们讲过课,曹泉来了兴致,问圣菩萨讲了什么佛法。

“圣菩萨没讲佛法,她教我们禅定。”少年说。

曹泉顿时失了兴致。

禅定在他看来是荒唐无趣之事,人在不断重复一个符号语言时,确实会坠入一个冥冥渺渺的精神境界,贪之恋之,可这有何用?充其量不过南柯一梦。

“菩萨说,禅定是为了退,为了将思维退至一个更原初的领域,以此为思。”少年解答。

“哦?那你退到了哪里?”曹泉问。

“世上之事,无非虚实宇宙因果,我将之尽舍,除去宇,不分他我,除去宙,唯剩因果,待我即为一,一即为我时,我之思便生于混沌,书上说,混沌为万物尹始,我以为我得了道,可向圣菩萨询问,菩萨姐姐说我错了。”少年颓唐道:“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里。”

少年用询问的眼神看曹泉,问:“叔叔知道吗?”

曹泉静默良久。

他从未想过这些,甚至不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这少年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他也无法舍下面子去问,沉吟之后,他肃然道:“你着相了。”

此事之后,曹泉更相信,那所谓的圣菩萨教的是故弄玄虚之辈,教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虚言。

他一如既往地生活。

夜晚,他弟弟负责行恶,白天,他负责纠恶积累名声,待到慈家鉴宝的前日,整个慈寿村再没有比他名声更大之人。

慈老爷提前接见了他,只是见面时,慈老爷唉声叹气不止。

曹泉询问之下,慈老爷说:“请了这么多高僧,没能请到圣菩萨,实在遗憾。”

曹泉心绪一动,这次,他主动请缨,去广宁寺见那圣菩萨。

圣菩萨不难见。

她就在藏经阁里,平日里弟子练武时就能遥遥地看见她临窗写字,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佛衣墨发,虽称不上绝色,却也端得秀气动人。

曹泉拜见时,圣菩萨正在低首研磨。

他没有立刻说明来意,只说自己是来问法的,请菩萨指教。圣菩萨给了他两本经书,让他自己去读,曹泉笑了笑,将书轻轻放在一边,摇首道:“世俗执念曹某早已看破,今日登山,我想向菩萨问真经。”

“哦?”少女澹澹地投来视线,却说:“你心中欲恋皆在,看破了什么?”

“曹某十年前便已禁欲,也未曾娶妻生子,何来欲恋?”曹泉坦然道。

“欲为**,**须有所求,你以禁欲求证道,自也是欲。”少女平静地说着,又问:“我见你来时脚步极缓,应是掩右腿之疾,又是为何?”

“圣菩萨大名鼎鼎,跛脚丑陋,曹某出于礼节……”曹泉说着说着,恍然大悟,他说自己心中无恋,可顾及自身相貌,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恋?

想到此处,曹泉背生冷汗,但他依旧觉得,这只是一种辨术罢了,过去随师父修道时,他见过太多能言善辩的僧人,不足为奇。

如此想着,圣菩萨研好了磨,提笔落笔,忽然道:“金刚不坏不可求。”

曹泉大惊失色,他望着眼前少女,如见妖魔。

“为何?”曹泉颤声问。

少女不答,只是说:“等你道法有成,可再来见我。”

曹泉留下了慈老爷的请帖,默然离去,只当是巧合。

次日,鉴宝大宴召开,众僧云集,圣菩萨依旧没来,曹泉失望之余继续展开自己的计划,他与亲弟弟里应外合,在当夜盗取了佛宝琉璃象,他连夜将之炼入躯体,一时身如龙象,刀剑难入。

曹泉本该连夜离去,但他总惦念着那圣菩萨的话,次日,他布衣登山,面见圣菩萨,展示了自己修成的金刚不坏神功。

圣菩萨不语,只将笔头在他肩上一点,霎时间,他引以为傲的金刚不坏之体竟似被捅破了气的皮球,飞快蔫了下来,比文弱书生都不如。

这下,曹泉诚惶诚恐再无疑心,连忙跪拜,询问道法。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然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灭。”少女说。

“可我这些年始终内外兼修啊……”曹泉不解。

“你须修得佛身。”少女说。

“佛身?如何修?”

“成佛。”

“如何成佛?”

“放下屠刀,自然成佛。”少女平静道。

这句话曹泉在江湖上听过无数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若是过去他定嗤之以鼻,但今日,曹泉不敢怠慢,连忙追问。

少女定定地看着他,又说:“你行善积德,施福乡里,有成佛之姿,可惜,你的屠刀始终没有放下。”

“屠刀?我何来屠刀?”曹泉困惑。

“自己想。”少女说。

曹泉回去之后想了一夜,清晨,弟弟叫醒了他。

弟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裳,他踩着新买的靴子,还在感慨那夜的妇人滋味多美,丝毫没有发现哥哥看他的眼神变了。

“帮我来试试武功。”曹泉说。

弟弟随口答应。

半个时辰后,弟弟的尸体被系了石头,抛入河中。

曹泉断了屠刀,心结得解,神功再成。

他以道谢为名信心满满地上了广宁寺,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他辛苦修成的、自以为今非昔比的武功再度被一指点破。

曹泉跪在地上,想着弟弟临死前出乎意料的眼神,百思不得其解。

“你已有佛心,可尚非佛身。”少女说。

“究竟如何成佛身?”曹泉急切问。

“舍身。”少女平静道。

曹泉还想追问,却见这少女忽然合上了手中的书,他清晰地看到,书上写着三个字:《涅槃经》。

他若有所悟,再次告退。

**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曹泉却没有,他显得如此急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这肉身凡胎老子早就想舍了’,直到火焰点燃身体的痛苦才将他唤醒。

痛苦。

还是痛苦。

成佛之路竟是如此痛苦的吗?

曹泉一边想着佛祖遭遇的苦难,一边闻到了焦味,里面混杂着肉的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他忽然想起了死去弟弟的脸,弟弟身处幽冷的湖底,仰着那张被鱼啄得千疮百孔的脸,咧嘴而笑:“哥哥,你来啦。”

曹泉幡然惊醒,为时已晚。

火焰已将他的头发化为灰尽。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是静静地注视前方,喃喃自语:“我……着相了。”

曹泉的死轰动了整个慈寿村,无数人前来悼念,他们反复翻着他的骨灰,试图从中找出舍利。

“他不可能烧出舍利。”

广宁寺,一袭青衣的少女言之凿凿地说,随后话锋一转,微笑道:“他是在露天烧的,温度不够。”

一旁听课的弟子们跟着笑了笑,只当菩萨是在打趣,说那曹泉的佛法学得还不精深。

给弟子们讲完课后,她又回阁写书。

今日她静坐良久,只在书上写了八个字,就再未动笔。

扫地的弟子看到了那八个字:诸行有常,诸法唯实。

弟子喃喃不解。

离开藏经阁,少女回房,路上遇到一位老僧人,僧人问:“何日远行?”

少女脚步微顿,答了声:“近日。”

她要走了,这个消息寺内弟子尚不知晓。

回到房中,掩上房门,屋内烛火未点。空无一人时,她不再遮掩自己的容颜,少女莲步轻移,逐渐皎洁的秀靥将简陋的厢房照得明艳。

她注视了一会儿尚在沉眠的少年,走入厢房深处。

青衣哗然落地,紧接着是束带,裙缎,它们沿途而去,如铺成的古典纸花,行至屏风前时,只余一件单衣。

少女翻动玉手,解下了束发的木簪,她按着发髻,头摇了摇,宛若雪瀑的白色长发登时流泻而下,披满了她典雅的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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