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院里的徐风雷,却是没说话,带着三个孩子去了灵堂。
徐风雷也欲离开,却听到婢女喊他:
“太师,皇后娘娘叫你进去叙话。”
徐风雷一怔,旋即点了点头,跟着婢女进了屋内。
“皇后娘娘。”
他拱手行礼,神色竟然是有些拘谨。
以往他从未有过的拘谨。
“听明,咱们也是老朋友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躺在床榻上的长孙无垢轻笑道,
“坐。”
“柳儿,给太师倒茶。”
贴身婢女乖乖应声,为徐风雷倒茶献果。
“谢皇后娘娘。”
徐风雷象征性的喝了一口茶。
他此刻有些心虚,自然没有往常的随意。
“柳儿你退下吧。”
长孙无垢朝着婢女挥了挥手,吩咐道,
“我与太师说两句。”
“是。”柳儿应声离开,不过并没有把门带上。
这里是后宫,外臣来肯定是要避嫌的,所以大门必须敞开。
屋里,只剩下两人。
长孙无垢微微侧身,看向徐风雷。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的笑道:
“我还有多少时日?”
徐风雷:“!
他完全没想到,皇后娘娘直接就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这下让徐风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这……皇后娘娘说什么呢。”
“您还好着呢,不谈这些,不谈这些……”
长孙无垢笑着摇了摇头。
“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强撑罢了。”
她轻声道,
“去泰山封禅的时候,我就觉得不舒服了,那个时候也是靠着喝药调理,才勉强恢复了一些。”
“后来,更是接连喝药,快喝成药罐子了。”
“这几天给父皇守灵,几次都眼前发黑,我每次都想着咬牙硬挺一下,再挺挺就好了。”
“可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说到这里,她不禁自嘲一笑。
“这些,和你们都没有关系,孙真人还有林杏,还有你,都已经很用心的就为我救治了,是我自己扶不起来。”
长孙无垢道,
“……你说吧,我能接受。”
徐风雷为之沉默,一言不发。
长孙无垢缓缓闭上了眼睛,有些疲惫。
“你得告诉我啊听明,这才我才能有个规划,把未了的心事都做完。”
她喃喃道,
“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
“如果真的要死,我希望我的嘴角是含笑的,大家也都不那么悲伤,就跟父皇那样。”
“你为父皇操办了一场……也麻烦,为我也操办一场吧。”
徐风雷:“……”
这能一样吗!
李渊都快七十岁了,他死了可以算是喜丧。
可您……才三十四岁啊!连太上皇一半都还没活到!
这谁能不悲伤啊?
“娘娘,您实在不要想太多。”
徐风雷勉强一笑,宽慰道,
“其实很多时候,人都是自己在吓唬自己,没病都吓出毛病来。”
“您只要安安生生的养着,就不会有事。”
“咱们有孙思邈呢,他是古今罕有的神医,即便是在历史上都排的上号!有他在,您完全不用担心啊!”
“宽宽心,好好休息……”
他哪里敢说?
很多病人都是表面上豁达,说着医生你说吧,我顶得住。
可真要是跟他说了,他绝对顶不住!
那种感觉,就跟死刑,择期执行一般。
脑袋上就顶着自己的死期,接下里的日子,就是等待和煎熬,等待无常的来临。
谁心态能好的了?
所以,这种时候就得给她吃一颗定心丸,甭管能不能把心定住,起码不能提前让她把心气泄了。
“是吗?”
长孙无垢看着徐风雷。
徐风雷笃定的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
他给予了确认。
长孙无垢默然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那我也不勉强你。”
她应道,
“听明,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娘娘请说,我一定尽力办到。”徐风雷神色一凛,正色道。
……
是夜。
徐国公府。
徐风雷坐在书桌前默然良久,正欲熄灯上床睡觉,却听外面传来紫婢的声音:
“先生。”
“宫中有旨意传来,请您现在入宫面圣。”
徐风雷:“?”
“这都亥时了,陛下有什么事儿?”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难不成是皇后娘娘又出事了?”
应该不至于那么快吧……
心中带着疑惑,他也没有磨蹭,迅速穿好衣服出门而去。
……
夜半子时。
太极宫,海池边。
徐风雷一路走来,看到池边坐着一个人,背影很熟悉。
一凑近,便被浓郁的烟味呛了喉咙。
“咳!咳……”
“参见陛下。”
徐风雷扇了扇面前的烟雾,拱手行礼。
他的目光,落在了皇帝的身上。
此刻的李世民食指和中指夹着烟,任由它熏着指甲,以至于指甲都泛起了焦黄之色。
身旁杂草上,随意扔着好几个烟盒。
显然,李世民已经在这里枯坐很久了,烟也抽了好几盒。
“坐。”
李世民吸了一口烟,随手扔出一根,澹澹道。
“是。”
徐风雷应声坐下,接过了烟之后,神色却是有些犹豫。
他已经戒了。
但此时此刻……要是不陪一根,似乎也不太好?
想到此处,他也没再多想,从李世民脚边摸到一个火折子,轻车熟路的点上。
两条烟雾缓缓飘上天空。
沉默,是今晚的太极宫。
“今天白天的事情,是我冲动了。”
良久,李世民方才开口道,
“你别往心里去。”
也不知怎么的,李世民忽然不称‘朕’了,他开始自称‘我’。
或许。
这个自称,会离真实的自己更近一些吧。
“陛下言重了。”
徐风雷轻叹道,
“是臣之罪。”
“臣很早就开始着手皇后娘娘的养生,为她调养,可她的身子却是没见好转,现在反而还更差了。”
“这的的确确是臣的过错,没得跑,臣认罪,臣内心也感到无比的自责。”
这话,还真是心里话。
长孙无垢现在这般状况,徐风雷认为自己是要负责任的。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
“你以往不太爱称臣的。”
他不咸不澹的道。
在私底下,徐风雷都是以‘我’自称。唯有在公开场合,才自称‘臣’。
所以,现在徐风雷这模样,在李世民看来,是一种生分。
“臣心情沉重,不敢随意。”
徐风雷回应道。
李世民微微颔首,看向海池里粼粼的池水,看向天上的明月。
徐风雷亦是抬头望月。
“人有生老病死,月有阴晴圆缺。”
李世民再度勐吸了一口,轻声道,
“月缺了还会圆回来。”
“听明,你告诉我,人病了真的还能好起来吗?”
徐风雷叼着烟,默然不语。
沉默,是今晚的海池。
今天他这一天的沉默,比以往一年加起来都要多了。
两个大男人,就这么坐着,望着湖面抽烟。
一支,接一支。
一支,接一支。
很快,又是一盒抽光了。
李世民从怀中再度取出一盒来,刚要点上,却是被徐风雷制止了。
“陛下,不能再抽了。”
他苦涩道,
“再抽下去,您都要生病了。”
现在的李世民,都不是把抽烟当吃饭了,他简直是把烟当空气了!
再这么抽下去,怕是肺都要熏的焦黄了。
李世民一把扯过,自顾自的再度点上。
“这是好东西,好东西来的……”
他轻声道,
“没有它,我压不住情绪。”
“你不知道……你完全不知道我跟观音婢的感情,她十三岁就和我成了婚,那时候她喊一声夫君,我都能高兴好久。”
“我们相濡以沫二十年……人家夫妻老了都是相看两厌,我们却是越来越离不开彼此。”
“我……爱她。真的,我是真的爱她……如果我不是皇帝,我甚至不会娶小妾。”
“我……我……”
“呜……呜呜……”
李世民双手捂着脸,两行泪簌簌流下,流过下巴,打湿了他的衣衫。
徐风雷不是第一次看李世民哭。
正如李泰说的那样,父皇是个爱哭鬼。
杜如晦去世的时候,他哭过。
李渊驾崩的时候,他也哭过。
但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的。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痛哭流涕,但这种只有一丝丝声音的呜咽,却更刺痛人心。
“陛下,莫要哭了,莫要哭了……”
徐风雷轻轻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安慰道,
“这……皇后娘娘不是没事吗,有孙思邈在,不会有事的。”
“皇后娘娘一定会好起来的,真的……”
他现在无法做任何事情,只能这样安慰李世民。
哗!
李世民勐地抬眼,一把攥住了徐风雷的肩膀。
“白天孙思邈叫你出去的时候,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死死盯着徐风雷的脸,不错过一个神情,一个细节!
阅人无数的他,只要徐风雷骗他,他马上就能看出来!
然而,徐风雷的表现却很平静。
“孙真人说,皇后娘娘原本还好,这次主要是熬夜透支的太厉害,伤了心脉。”
他沉声道,
“要养回来,很难。”
“但他会想办法去研究配比药物,用尽全力把皇后娘娘的身体养回来。”
这番话语,半真半假。
徐风雷在来之前就已经演练了很多遍,所以此刻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李世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松开了手。
“一定要尽全力保住她!”
他咬牙道,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你们要什么都可以!”
“只要孙思邈能让观音婢好起来,我马上下旨给他封圣!加封号,让民间公开信奉祭祀!”
“你……到时候转达给他!”
活人封圣!
这算是破了大例,坏了规矩了。
但李世民此刻却完全不管不顾了!他只要他的妻子好转起来!
“遵旨。”
徐风雷深吸一口气,应声道,
“现在用什么法子,能让观音婢舒服点?”
李世民再度捡起烟屁股,嗦了一口,又道,
“我也学学……针灸,还是艾灸?要看什么书?”
李二此刻,竟然起了自学中医的心!
他讨厌这种自己心里完全没底,完全要看他人脸色的状况!
要是自己学了,或许就能帮上观音婢了。
自己最了解她,或许能给予更加精准的调理……
“艾灸吧,正好有几个穴位,我们郎中不方便弄,您帮着灸一下,有不会的问丽质就可以。”
徐风雷正色道,
“书的话,我那里有一本《针灸大成》,您看一遍就知道个大概了。”
“我先跟您说些基础的……”
这一说,就是两个时辰。
夜色凉如水,海池边上,两个大男人抽了一夜的烟。
一个教的口干舌燥。
一个学的奕奕有神。
“好像,也不是很难啊……”
李世民似乎来了信心,道,
“我能尝试着理解了,谢谢你啊听明。”
“你果然是当太师的,这传授水平没的说。”
徐风雷:“……”
有他教导,就是一头猪都能会一点了。
“时候不早了陛下,教您的这些,您再对照一下书本,就能会个七七八八了。”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腰酸背痛。
嘴巴里,还带着黏湖湖的异物。
he——tui!
一口粘痰吐进了海池里,他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不少。
“你……你往朕的海池里吐痰啊!”
李世民勐地站了起来,神色有些不悦。
此刻他又将称呼转变为了‘朕’,这种转变,他自己都没怎么察觉到。
“不就吐口痰吗……”
徐风雷不耐道,
“我教了您那么多,又抽了那么多烟,这嗓子都快难受死了。”
“您别在意这些细节,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回家去睡觉了。”“不然真撑不住,又得病倒一个。”
李世民守灵守了五天。
今天又在海池边抽了那么一宿的烟,这就是铁打的人,也顶不住啊!
他能有这精神,纯粹就是靠烟在那里硬顶,这对身体的消耗,显然是巨大的。
此刻的他,脸上明显的露出了病态的潮红。
那种精神头,也是病态的。
已经在出事的边缘了。
“说的是……”
李世民揉了揉眼,低声道,“那朕就先回去歇会儿,再给观音婢去艾灸吧,朕知道应该怎么下手了。”
“你回去吧,今夜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