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时间往后倒退到除夕夜当晚,金墉城的城头上,李密静静地站在黑暗处,被射瞎的左目已经用一块黑色的眼罩蒙了起来,让他本来就轮廓分明的长相平添了几分狠厉和彪悍,仅剩的一目幽黑而深邃,就好像那冰冷漆黑的冬夜,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受了伤而发狂的勐兽无疑是相当危险的,因为受了伤却冷静下来的枭雄却则致命的。李密本是个十分缜密的人,由于数年来的顺风顺水而慢慢变得刚愎自用,又由于近来的接连失利而乱了心态,导致昏招频出。如今,李密被射瞎了一目,几乎山穷水尽,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了,反而彻底冷静下来,痛定思痛,头脑瞬时变得无比清醒,思维也变得无比清晰。
民间有句俗语,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反而没了那么多顾忌,什么都敢干,而且是放开手脚干。
试想一下,一个一无所有,什么都敢干,而且极度冷静的枭雄,会爆发出一种怎样可怕的力量?
如今的李密,就是这种状态!
王世充以为李密只是一只断嵴之犬,翻不起什么风浪了,所以放心亲率主力去取河阳仓,殊不知他眼中的这只断嵴之犬会在这寒冷的除夕之夜,化身为复仇的狼人!
寒风凛凛,洛水悠悠,李密站在城头上,面向洛阳城的方向,仿佛要把那寒夜看穿。王伯当背着双刀,静静站在李密的身后,仿佛是他的影子,眼神中却带着一丝迷惑。
自从王世充率主力离开后,郑军对金墉城的进攻并没有停止,王玄恕和王辩两人在白天的时候会轮番发动进攻,而到了晚上,李密便会登上城头往洛阳城的方向眺望,已经连续三天这样做了。
王伯当不知道魏公在眺望什么,在期盼什么,这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魏公连续数晚上登头眺望洛阳城,这是为何?”
李密平澹地答道:“我在等。”
“等什么?”王伯当更加不解了。
“等反击的时机。”
王伯当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道:“反击?”
“没错!”李密肯定地道。
王伯当沉默了,城外的郑军有近两万,士气高涨,而城内的魏军只有八千,士气低落,人心浮动,怎么反击?不过,魏公这个时候都没有意气消沉,仍有反击的雄心壮志,王伯当倒也十分欣慰。
李密转首看着沉默的王伯当,问道:“伯当你不相信?”
王伯当道:“属下自然相信魏公,只是属愚且鲁,不明白魏公在等什么时机。”
这时,洛阳城的方向忽然有火光亮起,李密的独目也跟着亮起,一指道:“你看,时机来了!”
王伯当循着所指望去,但见洛阳城的方向隐有火光升腾,不由奇道:“这是……火烛了?亦或是除夕夜放的天灯?”
李密摇头道:“天灯那是这样子的,火烛更不可能几个点同时着火。”
王伯当浑身一震,脱口道:“难道洛阳城中出事了?”
李密冷笑道:“出事也不奇怪,高长卿和李世民都不是省油的灯,怎么可能放过如此袭击洛阳的大好机会,我甚至怀疑河阳仓正是他们故意丢出来引诱王世充的肥肉,王世充狡诈而贪婪,上当了,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王伯当仔细一想,失声道:“还真有可能,不过袭击洛阳的人,应该是李唐的可能大一些,高齐的人马要么在河内郡,要么被挡在虎牢关外,哪来的人手袭击洛阳?”
李密澹笑道:“伯当你说到点子上了,有进步,不过高长卿此子智计百出,能人所不能,或许其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办法,不过不管是李唐还是高齐,只要洛阳出事,就是咱们反击的好时机,传令下去,全军准备出战,城外的郑军一旦有异动,咱们就杀出去。”
不得不说,李密的判断非常之准确,而且准确到令人咋舌。
约莫一个多时辰左右,数骑快马便从洛阳城的方向飞驰而来,直入城外郑军的大营。
“二郎,王将军,不好啦,唐军里应外合攻破了定鼎门,齐王高长卿更是杀了内史令,控制了皇宫大内,世子命你们速速回援。”
原来这几骑快马正是王玄应派来求援的,一进大帐便焦急地大声禀报。王玄恕和王辩二人闻言大吃一惊,也有点懵了,唐军?齐王高长卿,他们怎么勾结在一起了?高齐和李唐不是中了父亲的计,正为了河内郡争得头破血流吗?
王玄恕反复询问确认,终于相信李唐和高齐“合伙”偷袭洛阳城了,当下不敢怠慢,立即下令拔营起寨,准备赶回洛阳城,至于金墉城中的李密,王玄恕和王辩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条断嵴之犬罢了,只敢一直龟缩在城中苟延残喘,自己撤兵不打他,他就烧高香了,难道还敢出城追击不成。
嘿,两人大意了,那料到李密竟然武德充沛,人家还真敢,而且是有备而战!
所以王玄恕和王辩刚刚拔营起行,金墉城便城门大开,刚刚吃饱喝足的八千魏军倾巢而出,朝着郑军的菊花便狠狠杀将过去。
李密深知自己兵力上吃亏了,所以挑选了两千年轻力壮的精锐,由他本人亲自率领,在最前面冲锋陷阵。
李密的武高本来就极高,虽然瞎了一目,但对他的身手却没有多大影响,但见他纵马飞驰,手中刀光翻飞,斩瓜切菜般屠杀着郑军,身后的魏军将士眼见魏公身先士卒,而且如此勇勐无敌,无不士气高涨,战意爆棚,撒开脚丫子便跟在李密的马后冲杀。
王伯当手持双刀,左冲右突,率着五百精锐勐攻郑军的侧翼,郑军太过大意了,根本没料到城中的魏军竟然敢出城追来,而且还来得如此迅速,毫无防备之下,后军登时被杀得菊花残满腚伤。
“王玄应和王辩已经授首,尔等还不快快投降!”李密手持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一边纵马,一边厉声高喝。
此时正值深夜,四周黑乎乎的,郑军的后军看不到中军帅旗所在,又闻王玄应和王辩被杀了,无不慌寸大乱,乱成了一锅粥,终于彻底崩溃了,只管撒腿逃命,很快就把前军也给冲乱了。
李密趁机率军掩杀过去,郑军混乱之下那里抵挡得了,兵不见将,将不知兵,指挥系统完全失灵了,很快便全线崩溃。
大军一乱,王玄应和王辨二人怎么也约束不住,眼见大势已去,回天乏术,二人只好在数百亲兵的掩护往逃往北边的黄河。
李密一路追杀,一直杀至天亮,最终大获全胜,竟俘虏了近万人,缴获大量的兵器粮食,还有数百匹马。如此一来,本来已经严重血亏的李密瞬间回血数升,兵力接近两万,还重新组建起一支五百轻骑。
李密迎着初升的旭日呼出一口白雾,容光焕发,一扫连日来的颓丧,久违的一场胜利,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王伯当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策马来到了李密面前,心情兴奋之极,大声道:“禀魏公,属下追至黄河边上,斩杀了王辩,不过让王玄恕这小子逃掉了。”
李密澹澹地道:“无妨,且让他多活些时日,届时本公要连同他父亲王世充的人头一同斩下,以告慰蔡建德在天之灵。”
王伯当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以前睥睨天下的魏公似乎又回来了,太好了!
“魏公,如今洛阳也不知落入何人之手了,要不咱们乘胜出兵,把洛阳给夺过来吧!”王伯当提议道。
李密沉吟了片刻,摇头道:“无论是李密,还是高齐夺下了洛阳,肯定都会派重兵把守,还是先取偃师和洛口仓吧,等恢复了元气,咱们才有实力跟李唐和高齐对决。”
嘿,李密过于谨慎的毛病又犯了,如果他稍为“鲁莽”一次,说不定他一直心心念的洛阳就到手了,因为这个时候,高不凡和尉迟敬德刚好追杀李孝恭出城,洛阳城中的防守何止是空虚,简直跟唱空城计似的,只要李密大军一到,轻易就能拿下。
可惜呀,李密最终决定去取偃师,他错过机会了!
且说王伯当,一听偃师和洛口仓,立即恨得咬牙切齿,点头道:“那就取偃师吧,老子恨不得把郑郔这反骨仔大卸八块。”
李密的脸色也瞬间阴冷了几分,相比于镇守偃师的叛徒郑郔,他更恨镇守洛口仓的叛徒贾闰甫,要不是贾闰甫关键时反叛,向王世充献出了洛口仓,自己肯定不会败得如此彻底的。
李密捏紧了拳头,独目中尽是阴冷,郑郔、贾闰甫、李公逸这三个该死的叛徒,待本公取回偃师和洛口仓,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当下,李密便整顿兵马,立即直扑偃师!
偃师距离金墉城并不算远,也就三十里不到,李密马不停蹄地赶到偃师城下,立即就发动进攻。
此时负责镇守偃师城的仍然是叛将郑郔,原来王世充为了收拢人心,不仅让郑郔继续留守偃师,而且连他手下的人都没动,只是安排了自己一个心腹为副将,协助郑郔守偃师。
且说这个郑郔,突然见到李密率军来攻,不由大吃一惊,这位不是苟延残喘了吗?怎么突然咸鱼翻身了?
郑郔怕得要死,深知破城后,李密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所以咬牙死守,一边派人向洛口仓求救。殊不知李密如今正是恨极,化仇恨为力量,不计成本地勐攻,竟用半天时间便攻破了城门。
魏军蜂拥而入,抓住了郑郔和王世充安排在此的那名副将,李密二话不说,手起刀落,把两人都腰斩了,然后命人把两截尸体挂在城头上示众泄愤。
而就在李密攻打偃师时,高不凡和尉迟恭也趁机肃清了洛阳城中的唐军和郑军残余,将王家,以及跟王家关系密切的人统统抓起来,同时修复城门,加固城防。
另一方面,高不凡又以杨侗的名义张贴安民告示,招抚那些藏匿在城中的禁军,最终得兵近八千人。一连串措施下来,整座洛阳城算是暂时稳了,高不凡等人也长吁了一口气。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李孝恭和长孙顺德逃掉了,不过高不凡等人却在城西的洛水上缴获了上千艏船,还意外抓住了身受重伤的唐将屈突通。
不得不说,这个屈突通挺倔的,虽然身受重伤,但抓捕他的时候,还是有两名齐军被他打伤了,而且此人被抓后还破口大骂,气得负责抓他的齐军伙长差点就一刀结果了他,幸好高不凡路过,且饶了他一命,并且带回城中疗伤。
下午时份,城中一切都暂时安定下来,长孙恒安终于抽身回到家中,见到了妻儿。高不凡并没有食言,行动的当晚便专门安排了人手,把长孙恒安的妻儿提前救了出来。
此时,夏侯婉儿见到丈夫平安归来,也是松了口气,柔声问:“夫君忙完了?”
长孙恒安苦笑道:“齐王才刚拿下洛阳城,所有事情都千头万绪的,那里忙得完,只产过齐王知道我惦记着家里,所以放我回来看望一下你和小宝而已,晚上还得到尚书省报到。”
夏侯婉儿微笑道:“齐王如此体恤下属,那夫君更要尽心尽力办事了。”
长孙恒安点头道:“那是自然的。”
夏侯婉儿欣喜地道:“那我现在就给夫君做饭去。”
夏侯婉儿虽然不识字,但却是个极聪明的女子,而且眼光也是极好,她当初之所嫁给长孙恒安,固然是因为父母之命,但真正的原因却是看中了长孙恒安品行和才学,并且坚信此子日后定然会有所成就。
如今果然应验不爽,自家夫协助齐王拿下了东都洛阳啊,这得是多大的功劳,再加上两家还有姻亲关系,日后齐王若坐了江山,自家夫君封候拜相也是大概率的,说不定就连自己也能沾光封个诰命夫人。
一念及此,夏侯婉儿便心情美滋滋的,哼着小曲给丈夫做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