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姒之看见瑰流那副吃瘪模样,心情大好,便主动给他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瑰流一动不敢动,疼的龇牙咧嘴道:“姒之,你跟我透个底呗,你到底有几境的实力?”
王姒之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希望我有多厉害呢?”
瑰流咧嘴一笑,“当然是越厉害越好了。”
王姒之眉头一挑,加重手中力气,瑰流当即疼的叫出声来。
“怎么,要我保护你?”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吃几个寻常武人还行。如果遇到后三境的大宗师或大修士,我还是要躲到你身后的。”
“轻点,轻点。”
瑰流忽然平静,轻轻出声:“姒之,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那双敷药的纤纤玉手忽然颤抖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轻点,疼。”瑰流忍不住道。
凝滞片刻,王姒之将红色药粉全洒在他的创口上,淡声道:“如果有一天你瑰流死了,我就把全天下人吃掉,然后背着你的尸体,走遍整座人间。在那之后我会带你回到这里,就是这间临溪草庐,我会在这里陪你到永远永远。”
想到这个男人无数次浑身是血,无数次身处险境,她蓦然眼眶泛红,猛然抬起头,哭腔道:“不许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拦在前面,你快走!”
未曾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瑰流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眼神坚毅,轻声道:“天底下没有娘们保护爷们的道理,话糙理不糙,你给我记住了,你王姒之永远只能躲在我身后,哪怕你比我厉害数百倍上千倍,但在我眼里,你也只能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瑰流狠狠掐了掐她的小蛮腰,“答应我!”
王姒之拍开他的手,瞪眼道:“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瑰流高声道:“我瑰流,从此视生命如珍宝。危险的地方我不去,打不过的架我不打,冒险的事儿我不做,一切不好的事我都避而远之。我不能死,我还要香香我的老婆,还要吃甜甜的糖馒头,还要试书中的**十八招,还要造小孩,所以我瑰流绝对不能死!”
王姒之哭笑不得,哪有像他那样发誓的?
率先发誓后,瑰流捅了捅她的胳膊,催促道:“快说呀快说呀,说你自己是个胆小鬼,一辈子只能躲到我身后,一辈子都离不开我。”
王姒之羞怒瞪了他一眼,凶道:“闭嘴!”
几经犹豫,她无奈低头叹气,脸庞微微滚烫,不自然的将瑰流的话小声复述了一遍。
草庐内烛火柔和,温暖如春。
回到后院禅房读**,老住持微微一笑。素日里他最喜欢用神通手段偷听女子香客不知羞的悄悄话,自然也时常偷听这对神仙眷侣的日常言谈。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这样的爱情,就像明月渔火和春草青山一样,天作之合,两两相宜。
他合上那本结局虐心的香艳小说,遥遥远望,轻声呢喃:“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毫无征兆,响起一阵局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和尚跌跌撞撞朝禅院跑来,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师父,出人命了!”
老住持眯起眼,不等听到下一句话,已经消失不见。
草庐里,瑰流原本想要揩油身边美人,忽然感觉心悸不止,一手捂住胸口,出气艰难。
王姒之连忙扶住他,焦急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瑰流双眼无神,鬼使神差,念出一个名字,下意识朝外狂奔出去。
琉璃牌坊处,一个伤势触目惊心的女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呕着鲜血,气机极为薄弱。
一个女子蹲在她的身旁,后背满是鲜血,泪流满面。
“喂,你别死啊!”
倒地女子不断大口大口咳出鲜血,气息藕断丝连,极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死死抓住女子的手,渐渐的,她眼神恍惚,瞳孔开始扩散。
被白衣拳仙硬生生打了百拳,五脏六腑早已崩碎,若不是有皇后娘娘的保命符硬生生吊着一口气,早就应该死在姚眺拳下。
她正是接引吴君志入宫的那个宫女,作为太子东宫的大丫鬟之一,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保护太子殿下。
按照皇后娘娘推演,姚眺和谢观照应该晚上一天才至,却不曾想竟是捷足先登了,在梵柯山脚下客栈进行了一场截杀。
不管是霜花城的围杀之局,还是这场截杀,目的都很清晰,那就是削减太子身边的战力。能伤一个是一个,能杀当然更好。如此一来没了庇护,想要杀死一个四品初期的太子,无论对于武评十二的姚眺还是对于武评十七的谢观照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尤其一个名叫金栀的大丫鬟,已是将死之人。
倒地女子艰难转头,双眼血泪迷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可她真的好想好想看见那个人,临死前看上最后一眼,就一眼就好。
赌书消得泼茶香,在那段载歌载舞的岁月里,有人为他歌舞,有人为他刺绣,有人为他写簪花小楷,她则为他素手烹茶。
血泪模糊了脸庞,她最后对自己轻轻说了一句,“看不清了...”
她有些怨恨,恨他不来。她并不知道,此时一个男人疯了般狂奔,白发如狂魔乱舞,咆哮怒吼的声音回荡山间,“谁他娘的欺负你!老子杀他祖宗十八代!不许死!不许死!你他娘给老子活着!”
秋荔听见了那道声音,哭的更厉害了,死死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三个字。
所以哪怕她听不见,看不见,但是她知道了。
他来了。
那一刻,像是放下了心中执念,她嫣然一笑,闭上眼睛,几乎同一时刻,她断气了。
忽有金光大绽,老住持出现,当即有袅袅梵文将倒地女子环绕。
他祭出一盏莲台,同时内心充满惊疑,这姑娘哪怕伤势很重,但明明可以再撑一口气,为何要自断性命。
九瓣金莲护住女子心神,瓣瓣莲生佛光,滋养枯竭的气机和断裂的经脉。一缕缕纯粹至极的生机灵气灌注到她的体内,如甘露浇淋枯井,走过她身体的每一寸。
一缕极其霸道的侵入气机在捣烂了五脏六腑后,终于被佛光碾碎。
老住持低念佛号,眸子绽出金光,如菩萨低眉之姿。他最后呵出一口金色团雾,笼罩女子全身。
雾气缭绕的天池里,那座百瓣金莲悄无声息凋落一瓣。
这一口己身的磅礴生命气机,折损数十年寿命,再加之百年莲座的佛光庇护,终于将女子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
看见金栀恍惚睁开眼,后背染血的女子哭的梨花带雨,连忙站起身,朝这位救命恩人施了个万福。
老住持双手合十,低头回礼,轻声道:“施主不必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女子遥遥望见远处那道狂奔而来的身影,红唇紧咬,蓦然感到天大的委屈,流下了眼泪。
背着重伤的金栀上山,她不敢去想别的,只能拼命往山上跑。她怕金栀会死在自己后背上,怕那个男人会责备自己的无能,更怕自己真的没有能力去救她。
她悄悄往后退了退,阔别已久的第一次相见,不能让主子见到后背上的鲜血淋漓,否则他会不喜欢自己的。
可那地上的一摊又一摊的猩红血迹,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如同刚从血池子里捞起。
没有人会料到,许久之后的主仆相见,竟是这般凄惨之景。
一道白发身影狂奔跑来,蹲在地上,握住那双鲜血淋漓的手。
他的手在颤抖。
这个被皇后娘娘取名金栀的丫鬟,蛇蝎心肠,天性毒辣,唯独在他面前是小家碧玉模样。她虚弱不堪,说话都极为吃力,却还是柔柔一笑,声音极小道:“殿下,奴婢现在是不是好丑。”
瑰流满脸泪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强装镇定安慰道:“不丑,一点也不丑。先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他站起身,秋荔悄悄往后退了退,却被一把拉过来,见她后背上的那摊血迹并不是伤势,他松了口气,柔声道:“没伤到就好,你也一样,好好休息。”
然后,这位生平最狂放不羁的瘟神太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老住持砰的磕了一个巨响。
恰好王姒之赶来,几乎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老住持更是眼皮子直跳,连忙道:“太子殿下快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瑰流不动身,依旧脑袋磕地,高声道:“先后两次出手相救,这份大恩,晚辈生死相记。以后梵柯山的事,就是晚辈的家事!”
“好说好说,太子殿下快快请起!”
瑰流站起身,额头其实已经磕破流血,但是漆黑夜幕,很难确切看清。
老住持犹豫一下,小心问道:“太子殿下,这位姑娘?”
瑰流柔声道:“我亲自照顾她,有劳您了。”
“无碍无碍。”老住持一挥袖,金光浮动,倒地女子就被转移到了溪边草庐。
“容老衲多说一嘴,太子殿下一定要控制情绪,否则戾气再起,难以控制,也难以进入光阴长河。”
瑰流深吸一口气,“谨遵教诲。”
老住持点点头,转身离去。
接下来,琉璃牌坊,三个人沉默站着。
瑰流瞥了一眼始终都闭口不言的王姒之,还以为她是生气了,便挤出一个笑容,“秋荔,这是你家公子的夫人。”
秋荔自然听说过这位姿容绝美的王家之女,连忙施福行礼,恭敬道:“奴婢见过娘娘。”
红唇轻咬的王姒之终于担忧出声,“你要是受伤了就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这是你家主子又不是别人呀。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不敢和他讲?我在这里呢,你不用怕的。”
瑰流愣住了,自家媳妇不应该生气吗?就像那次初见桃枝一样。
秋荔也愣住了,本以为这位太子妃会先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万万也想不到她会这般温柔。
王姒之见她不答,一把将她拽过来,皱眉轻声道:“说话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秋荔只觉得有些好笑,连忙柔声道:“回娘娘,殿下对我们这些丫鬟极好,不会欺负奴婢的。奴婢不敢撒谎,只是真的没有受伤,娘娘可要相信奴婢。”
王姒之点点头:“那就好。”
瑰流见两人这般融洽,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坠地,遥遥远望某方,语气微微严肃,“回去吧。”
忽然,几人停下脚步,一起回头看去。
琉璃牌坊处,又登上一个人。
一个...乞丐老头?
邋遢模样和李明昊有些相像。
老头一个不注意,一双破烂草鞋踩进血滩里,于是嘀咕道:“这是谁家死人了?晦气晦气。”
瑰流面色阴翳,右手握住渌水的刀柄,戾气缠身下,心中杀意暴涨。
秋荔连忙阻止,“是他救了我和金栀。”
闻言,瑰流轻轻松开剑鞘。
老头埋腰蹭着脚底板的粘稠血迹,猝不及防冷笑出声:“小娃娃,还敢对老夫拔刀?信不信老夫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瑰流面无表情,说了句“不跟老的计较”,转身离去。
老头将脚底板的血迹全部蹭在玉石镶嵌的琉璃牌坊上,悄无声息打破山水禁制,一步跨出,来到后院禅房。
再度动用百瓣金莲让一人起死回生,对己身也是极大的消耗。老住持此刻正在坐禅念佛,额头渗出汗珠,看似有些虚弱。
老头看见正在打坐的老住持,第一句话就是:“爷爷要砸了你的梵柯山,孙子陪爷爷玩玩?”
老住持岿然不动,像一尊没有火气的泥菩萨。
老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抓抓后背痒,随手捏死一粒虱子,漫不经心道:“数十年寿命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那座九瓣金莲,我没记错的话,百年破土,百年出水,百年含苞,百年绽放。那么好的稀奇玩意,足以比得上无数个道家金丹,你就这么给用了?就为了救一条普通的人命?”
老住持嘴唇微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老头扣扣耳朵,冷笑道:“这是道门的话吧?”
“我佛门慈悲。”
老住持轻吐一口浊气,缓缓睁眼,眸子大绽金光,这一次不像是救人的菩萨低眉,而是金刚怒目之状。
六道法相迭出,作镇压之势。
乞丐模样的老人冷冷一笑,“爷爷我今天就砸了你的梵柯山!”
一道符阵悄无声息衍出。
天边虚影,遮蔽了月光,隐约有巍峨山岳渡来。
老住持微微惊讶,“你是大奉王朝的人?”
“你管爷爷呢?”
山岳陡然压下,将那六道法相直接压垮。老住持的身子直接被压垮一半,死死支撑,嘴角渗出鲜血。
老头不忘冷嘲热讽,“救完人变得这么虚弱?那太好了,爷爷我专挑软柿子捏!”
年轻和尚知道大事不妙,悄悄离开禅房后院,慌不择路狂奔,却被一绊再绊,摔倒在地,崴伤了脚。
恰好碰到往回走的瑰流等人。
心急如焚之下,他焦急大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去撞钟!”
没有半点迟疑,瑰流身形一掠再掠,来到那座巍峨高台,双手拿起棒槌,开始砰砰敲钟。
可是大钟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再度传来年轻和尚的咆哮声,“大钟有灵,需以血衅!”
毫不犹豫,瑰流一头磕在大钟上,鲜血迸溅的同时,响起黄钟大吕之音。
天地间,唯有沉闷钟声回荡。
传的极远,梵柯山脚下的客栈,甚至是霜花城和青钱城的人们,都能听到这像是野兽的低吼。
有托钵而行的苦修僧人听到这道声音,默念佛号,坐下安禅。
禅院里,老住持猛地挺直身子,眉心出现一道枣印,身后七彩佛光笼罩。
相传佛祖于菩提树下顿悟,眉宇处绽放七彩光芒,散落于天地各处。
乞丐模样的老人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神惊疑,怒喝道:“你既已肉身成佛,何不自渡西天?!留在人间做什么?”
老住持低念一声佛号,声音虚无缥缈,“阿弥陀佛,闻所闻而来,做所做之事。”
这位跋涉千里,今夜登山而来的大奉国师,再无嚣张气焰。
没有出招的勇气,他离开了禅房,却没有即刻下山,而是随意拐到一处草庐,在那里住了下来。
大奉王朝的国师,天下符阵第一人,二十年前两大王朝联袂武评,赫然位列天下第五。
今夜,面对这位既不入评亦不被天下人熟知的老僧人,他心境大损,同时也跌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