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草庐内,两个大男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白猫好像又胖了许多,丰腴得像一团滚滚雪球,正趴在瑰流胸口上睡觉。
负责送粥的年轻和尚见到此幕,连忙把脚步放轻,小心翼翼将漆盘放到桌子上,转身走出草庐,不由愣了愣,在得到那人示意后连忙快步离开。
王姒之悄悄走入草庐,见到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两个男人,憋笑憋的辛苦。见到雪球儿躺在自家男人的胸口上,连忙将它抱起,小声不满的嘀咕道:“你呀,黏人也要分个时候,下次不许这样了,记住了没有?”
丰腴的白猫懒洋洋叫了一声,还有些迷迷糊糊,眼睛只睁开一条缝。
她抱着猫走出草庐,心想那两个男人不知道要睡到多久,不如就带着雪球儿和小姑娘去寺庙里逛一逛,刚好新来的许多香客,想必也是十分热闹的。
果不其然,当王姒之带着小女孩刚进了寺庙,就看见人海沸腾的一幕,烧香祈福的人从殿内排到殿外,队伍九曲环折,像一条长长的巨龙。
还有很多随意走动的香客,想必应是烧过香或慕风景而来。一眼望去,这些人大多锦衣华贵,男子都腰玉琅琅,女子也都裘衣披肩,应当都是富贵人家。
热闹是好事,但是太热闹了反而是一种聒噪。王姒之顿时就没了兴致,尤其是注意到无数男人投射过来的垂涎目光。她心想还不如去琉璃牌坊那里远眺山下风景,但小女孩明显兴致勃勃,拽了拽她的衣服,指着不远处笑道:“姐姐,我要去那里。”
王姒之看去,当即哭笑不得,不就是聚集了几个富贵人家的小男孩吗?
她弯下腰,对小女孩柔声道:“告诉姐姐,为什么想往那里凑?”
小女孩腼腆一笑,但竟有些豪气干云,“我要让他们变成我的裙下之臣!”
王姒之惊住了,连忙捂上她的嘴,有些怒气道:“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又是你爹教你的?”
但下一秒,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答案。裙下之臣这种词可不是谁都能说的,至少作为一个三妻六妾的茶商,可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果不其然,小女孩拨开她的手,咧嘴一笑:“是姐夫告诉我的,说我是个美人胚子,以后肯定会有许多裙下之臣!”
王姒之怒从心生,恨不得将那个死男人一口吃掉,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往坏里教,她用力扯住小女孩的耳朵,面无表情道:“好话坏话你应该能分清楚,以后不许再学这种话,你要再惹姐姐生气,姐姐就把你吃掉。”
“知道啦知道啦。”小女孩疼的龇牙咧嘴,蹦蹦跳跳的。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汹涌人海朝两边涌去,人群骚动不止。
王姒之听到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呦,这不是白家的小丫头吗?你爹又新纳妾啦?这是你的新姨娘?”
王姒之皱皱眉,这声音明显充满了尖酸刻薄,像是要故意滋事挑衅。转身看去,只见是一个长相美艳的女子,一身金玉服饰,但气势咄咄逼人。在她身后,站着四个眼神凶煞的豪奴恶仆。
小女孩很害怕的躲到身后,怯声道:“姐姐,咱们快点走。”
王姒之安慰着揉揉她的小脑袋,轻声道:“她欺负过你?”
小女孩显然害怕极了,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泫然欲泣,“她恨我爹爹,羞辱过我好几个姨娘,还扇我耳光。”
王姒之内心一颤,蹲下身子心疼抱住她,柔声道:“放心,有姐姐在,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她将白猫交给小女孩,缓缓站起身,眯起眸子。
哪成想小女孩直接黏住她,哭腔道:“姐姐不要!”
王姒之有些怒了,轻喝道:“哭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小女孩嚎啕大哭,“我娘亲伤到卧床不起,最喜欢我的姨娘被拐到青楼,都是她做的。姐姐你快走!你快走啊!”
王姒之如遭重击,愣在原地不动。
金玉服饰的女子见到此幕,捧腹大笑,爬山时被扔臭鞋的阴霾一扫而尽。
她蓦然烦躁至极,恨不得将这个狐狸精的面皮扒下来。装什么纯呢?长得再好看,不也只是个贱妾吗?
女人猛地走上前,狠狠一耳光扇去,王姒之当即身子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唇角渗出血丝。
“小孽种,你新姨娘长得真好看呀。你说说,是扒光了让大伙好好瞧瞧,还是卖到青楼里作个花魁妓_女?”
“滚!你这个狗畜生!”
小女孩平生第一次爆粗口,愤怒到极点,将手中紧攥的碎石子全部朝她脸上扬去。
石子尖锐锋利,女子惨叫一声,目眦欲裂,咆哮道:“你个狗崽子!给我扒光她俩!”
豪奴恶仆们互相对视一眼,开始缓缓逼近。
偌大看热闹的人群,尽是达官显贵,却无一人敢拦。
为何?
因为这个女人是当朝宰相庄天机最宠爱的孙女!她爷爷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师父,那可是太子妃啊!”
混在人群中的年轻和尚心急如焚,破天荒不懂礼数拽了拽老住持的袈裟。
老住持瞪了他一眼,怒道:“猴急什么?又不是你媳妇。把嘴闭上,光给老子看着!”
小女孩倔强拦在王姒之身前,尽管害怕到全身颤抖,怒道:“不许碰我姐姐!”
“莲儿,让开。”
仿佛听见了娘亲的声音,一模一样温柔的话语,极其相似的场景,小女孩浑身一颤,下意识转头对王姒之哭喊道:“娘亲快走!别管莲儿!”
女子捂着脸,冷冷一笑,“你娘死了?认这个狐狸精当娘?”
“不过也是,你那个废物娘亲死就死了吧,活着也只是个累赘。”
“不许骂我娘!”
小女孩死死抱住王姒之的腿,哭腔乞求:“姐姐快走,快走啊!别管莲儿了。”
低着头的王姒之,始终沉默不语,缓缓踏前一步,轻轻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
很轻的一句话,像是柔柔的催眠歌谣。
“乖,把眼睛闭上。”
小女孩摇摇晃晃,最后昏睡倒地。
王姒之缓缓抹去唇角的鲜血,终于不再刻意压制那一份**。
于是,当她抬起头的那刻,是一双妖冶瘆人的鲜红眼眸。
整座寺庙忽然颤抖一下,这只是错觉,真正意义上讲是整座梵柯山都剧烈摇晃一下。
一道血虹自天而落,天地在那一刹失色。老住持怒骂一声娘,连忙高高掠出,双手合十化出九道金色法相,庇佑在场众人。
人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因为自己不但被金光笼罩,而且根本看不清前方血虹里的场景。
年轻和尚颤声道:“师父,这是太子妃娘娘?”
老住持怒气无处发泄,狠狠敲了他个板栗,怒骂道:“你这傻子说的不是废话?她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那咱们他娘的就是蝼蚁!”
虹光遮蔽,一条条猩红血线浮动空中。梵柯寺万钟齐鸣,一百零八大佛发出熠熠金光。
如此混乱情形下,有一道隐晦不可察觉的细小金线划过天空。
临溪草庐里,李明昊目瞪口呆,喃喃自语:“这他娘的也太帅了吧?”
当那道连通天地的血色虹光终于消散。
在场所有人,无不瞪大了眼睛。
四个豪奴恶仆凭空消失了。
而那先前气势凌人的刻薄女子,竟吓破了胆,失心疯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妖怪!”
王姒之眯着琉璃血眸,整个人都变得冰冷暴戾,舔舔红唇,刚刚踏前一步,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脑袋,还有一道柔柔嗓音响起,“你个小贪吃鬼。”
众目睽睽下,白发金眸的男人歪头笑看她,轻声笑道:“好冷艳的大美人,和我家小姒之不太像啊。”
王姒之冷冷看向他,那双琉璃血眸不带一丝情感,伸出手,缓缓在男人胸口划过,竟划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老住持内心大惊,双手拉开一丈,作势要猛拍合十。
“不必!”
瑰流怒吼道,强忍着疼痛,一把抱住她,柔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也就是这一刻,王姒之红唇微张,愣了愣,然后渐渐的,眸子里有柔柔弱弱荡漾。她同样抱紧瑰流,不知不觉,眼眸恢复了正常,整个人也变回了温柔如水的性子。
瑰流揉了揉她的脸蛋,心疼道:“打你这了?”
她小小的嗯了一声。哪怕她再强势,但在这个男人面前,还是会觉得很委屈很委屈。
寺庙广场上,当那个白发年轻人转过身去,所有人无不感觉到一丝凉意。
雪白一闪而过,瑰流狠狠掐住女子脖子,眯起那双丹凤金眸,微笑道:“庄天机的好妹妹,欺负以后的皇后娘娘?”
在女子晕厥的极点,瑰流松开了手,厌恶擦了擦手,“听说你之前一心想嫁给我?肮脏的东西,狗都不要。”
女子倔强盯着他,脖颈处蔓延的是猩红瘆人的手印。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金眸男人,她心里杀意暴涨,猛地拔出脑后的钗子,想要刺入瑰流的脖颈,却被轻而易举握住手腕。
瑰流轻描淡写一挥袖,女子整个人倒飞数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忽然有人抛出石块,狠狠砸在女子脑袋上,惨叫声过后是那触目心惊的淋淋鲜血。
瑰流阴冷目光看去,人群中一个人吓到摔倒在地。
他面无表情,摘下刀套,抽出那柄钝刀渌水。
接下来,这个白发年轻人横刀于空中,轻弹刀身,激荡出一道话语,“我知道你们很多人被她欺辱过,但无所谓你们怎么说。这个女人,本太子殿下具有处置权,而你们这些庶民,无资格碰她。”
人群忽然想起巨大骚动。
一个手心攥着锋锐石子的女子,扯嗓子喊道:“我不同意!把她交给我们处置!”
一个老妇人恶狠狠道:“罪无可恕,死有余辜!”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抗议声震耳欲聋。这些人曾都或多或少被欺辱过,所以想要报仇雪耻。
沸腾的人群中,不知谁扔出了一把铜钱,狠狠砸在女子身上。
人多气焰大,这时才不管你是不是凶名赫赫的太子殿下,人群纷纷抛出物品朝女子砸去。
王姒之担忧目光看去,连忙带着小女孩退到安全位置。
场上一男一女,仿佛陷入众矢之的。
夹杂在人群巨大咆哮声的年轻和尚愣了愣,转头看向自己师父,不解道:“为什么太子殿下要帮那名罪无可恕的女子啊?她做了那么多坏事,师父你也是知道的。”
老住持轻念一声佛号,破天荒正色道:“徒儿,仔细看仔细想,此处有禅机。”
年轻和尚如遭雷击,连忙屏息凝神,正襟危立。
杂物如漫天飞雨,纷纷砸向场中女子,但全被青色刀气裹挟止住。
白发男人始终挡在女子,沉默良久,遥遥看向小姑娘,柔声问道:“怎么处置?”
小女孩被吓坏了,脸色惨白,尤其是看见女子满脸鲜血,还不断有人乱砸东西。
瑰流笑了笑,“很简单,你只需要告诉我,我是收刀撤走,还是拦在她身前。”
小女孩不知怎的就大哭起来,咆哮道:“你还我娘亲!还我姨娘!还我家庭!”
瑰流默然不语,打算收刀。
“救救她,救救她,她会被砸死的...”小女孩哽咽出声。
瑰流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放心,我知道了。”
离开那柄浮于空中的渌水,缓缓朝跪地女子走去,在她面前停住,他面无表情道:“先前说你脏,是我的气话。我娘亲说过,无论再怎么愤怒,都不能辱骂女孩子肮脏,所以在这里,我向你道歉。”
女子咬着唇,满脸鲜血,痴痴看向他,
瑰流冷声道:“你暴戾恣睢,扰民作祸,我真的很烦你。所以你不要觉得我向你道歉,是出于某种对你的心理。我向你道歉,只是给我娘亲一个交代,她教给我的,我做错了,仅此而已。”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虚握。
流淌一地的青色刀气陡然带有一股浑厚之力,好似重如山岳,四处裹挟扩散,人群顿时人仰马翻。
再将钝刀渌水插进地面,双手拄刀,地面撕裂数十丈,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再敢言语。
这个男人抽刀归鞘,说了最后一句言语,“庄冰妍,命你即刻进宫谢罪,跪拜稷土坛三天三夜。”
然后他一手牵起王姒之,一手牵起小姑娘,只留下离去的背影。
走在回禅院的路上,年轻和尚痴痴不语,老住持也默不作声。
忽然,年轻和尚顿住脚步,笑到哭出眼泪,“我悟了!我悟了!”
“悟什么了?”老住持眯眼笑道。
年轻和尚给出的不是答案,而是反问:“太子殿下为何要问白家小姑娘?小姑娘又为何要放过她?”
老住持听闻至此,仰天大笑,畅快离去。
两个人,都先种下一颗佛心。
至于以后会选择如何的道理,谁知道呢?
反正自那天起,佛家又多出一个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