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霜十五年冬。
天落大雪,拍打肩上,给人以厚重的感觉。
京城贵人的狸猫整日趴在火炉旁,吃了睡睡了吃,这会又胖许多了。
天气阴沉,整座皇城都仿佛蛰伏冬眠,就连一向热闹的皇城南市和春仙楼都较为凄清。
大雪封路,来不及打扫,今日的朝会便暂停了。
一家人用过早膳后,瑰启一如既往地批阅奏折,秦芳则是提着个小火炉,披上雪白狐裘,坐在宫门外石阶上观赏雪景。
听雪落无声,这是秦芳很喜欢做的事情。
十几年前的江湖武人都知道,只有在下雪时,这位魔道巨擘才不会现身。
那个时候,秦芳逢雪必停,一定会去千山之巅赏雪。
也是那个时候,只要是下雪,瑰启匆忙开完朝会,不管书房堆积着多厚的奏折,不管谏官如何劝阻,他都一定会去千山找她。
而且是一人前往,不带任何侍卫扈从。
秦芳很不喜欢赏雪时被人打破清净,所以经常会将瑰启揍的半死。还好这位皇帝陛下命大福大,次次在鬼门关来回晃悠,但都被妙手回春的太医给救了回来。
那时候的秦芳无疑很烦他这么个狗皮膏药,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只希望他能快点批完奏折,然后来陪自己。
远处天空阴暗,寒风吹过,火炉里的碳火明亮了些。
已经很久没有四个人一起吃早膳了。
秦芳清楚记得,在瑰流瑰清小的时候,只要是下雪,瑰流就会和瑰启堆雪人。
有一次父子俩堆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雪人,足足有两个人那么高,当然瑰流没出多少力气,大多数都是瑰启完成的。
这把这位九五至尊累的,仰头就倒在雪地里喘气。
但马上瑰流就一雪球砸过去。
瑰启笑骂一声,然后直接挺起身子开始反击。
父子俩的雪仗,瑰启被打的浑身都是雪,又砸不到瑰流,样子十分狼狈。
笑声传满花苑。
秦芳就坐在檐下看着,笑意温柔。
那时候已经是小美人的瑰清毕竟稚嫩,虽说已有些清冷,不过还是很喜欢待在秦芳身边。
其实很多时候,秦芳是更喜欢瑰清的,而对于越长大越纨绔的瑰流,秦芳可没少收拾。
其实那次瑰清用春仙楼香料污蔑瑰流,秦芳何曾不知道,只不过是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教训一顿而已。
帝王之家,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整日沉迷于犬马声色,无疑是大忌。
但作为母亲,她也知道,别看自家儿子成天荒诞不成体统,实则金玉其中,根骨秉性是直的,就像他爹一样。
灰蒙蒙的天空,飘落大雪,秦芳近来总是夜不能寐,这会已经有些昏沉沉的倦意。
突然,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直接将秦芳揽入怀抱。
原来是瑰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秦芳身边。
瑰启轻声道:“不冷吗?”
秦芳声音柔糯,“现在不冷了。”
秦芳仰头,脑袋抵在瑰启胸膛,看着漱漱落雪的天,小声道:“陛下年岁渐长,又日夜操劳,可要注意身体,若只留臣妾苦守,臣妾便把陛下家的皇陵砸了,然后把陛下从地里挖出来,扔到东海里去。”
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最骇人的话。
瑰启听的眼皮直跳,连忙道:“朕每日都吃你做的丸药,而且你不让朕喝酒,朕也好久没喝了,相信长命百岁不是问题。”
秦芳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其实有些话,二人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愿去承认。
瑰启即便是人间帝王,但也无非就是个普通人。人间帝王不得踏入修行一途,这是天命所制。按照道家所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有此约束。
而山上修行之人不分寒暑,数十年光阴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极为短暂。尤其是像秦芳这样的大修士,更是有着好几百年的光阴。
其实现在便可看出端倪了。
瑰启的容貌无疑是个中年男子模样,而秦芳肌肤细腻,吹弹可破,宛如二八年华的少女。
秦芳的心里话始终也没有告诉瑰启。若有一天,分别真的到来,想必瑰流已经登基继位。那时候,若山河无恙,她一定会随瑰启离去,绝不会有半分贪恋。
瑰启轻捏了捏她的腰肢,轻声道:“想什么呢?”
“想以后儿孙绕膝。”秦芳温柔笑道。
瑰启忽然想到什么,揉揉下巴,啧啧出声:“这小子真有福,出游一次,就捡到个宝贝。”
“还不是给陛下惹麻烦。”秦芳颇为不满,皱眉道:“先不论这份男女情爱是真是假。他既想保全王家,就难道没有想过,这会给他自己造成多大的麻烦和危险?”
瑰启沉声道:“是啊,天下太平久了,就有人蠢蠢欲动。如今朝廷暗流涌动,天下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搞小动作,这小子可倒好,真是心比天高,人在外游历,又没个保障,光是被美色迷住,也不想想自己的安全问题。”
瑰启忽然重重叹口气,“唉,说来说去,就是个傻小子。”
秦芳忽然瞪了他一眼,“不许这么说我儿子。”
瑰启瞪大眼睛,“这...这还是我儿子呢!”
秦芳反问道:“还知道是你儿子呢?当爹的,就不能盼儿子好?”
“我......”
到最后,瑰启摸了摸鼻子,哑口无言。
瑰启忽然小心翼翼道:“王龚乔真死了?”
秦芳冷哼一声,“我一定要让他后悔。”
瑰启轻声感慨,“一个明明最怕死的人,终于男人一回,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秦芳不再说话,小脑袋抵了抵瑰启胸膛,安静看着落雪,又回忆起许多往事。
有些困了,依偎在这个男人的温暖怀中,她轻轻闭上眼睛。
瑰启轻轻将绒裘盖在她身上,示意身边侍从悄悄退下。
雪落无声,
但思念打在地上,
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