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瑰宫,床榻上的人儿正在熟睡,皇后娘娘悄悄拨开朱帘走进来,示意侍女们轻声退下,然后轻轻坐到床边。
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美人儿,秦芳心疼不已,强忍着泪水在眼眶打转,轻轻伸手舒缓她微微皱着的眉头。
瑰清是女儿身,秦芳真的不愿她受任何伤。哪怕受一点小伤,她都要心疼死了。今天发生这事,她从早哭到晚,哭了整整一天,一想到女儿遇刺的画面,更是哭的稀里哗啦。
秦芳站起身,抹了把眼泪,稍稍平复情绪,走出宫殿。
她知道自己女儿的清冷性子,守在床榻不妥当,不如等待在外面,等她醒时再进去。
月色如银,洒在庭阶上,清凉如水。想必京城此刻又是万家烟火吧?秦芳随意而坐,向极远处眺望,隐约看见那座比红色宫墙还要高的,一座沥粉贴金的辉煌楼宇。
她蓦然想到瑰流,想他应该还不知道瑰清遇刺的时候,否则肯定会心急如焚,吃不好睡不好,如此百害无一利,就先不告诉他了。
忽然,一道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侍女小跑到皇后娘娘身前,怯怯弱弱道:“娘娘,监察大人传话,太子殿下的丫鬟违令闯宫,问您是否要治罪。”
秦芳皱了皱眉,冷冷道:“治什么罪?告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太子不出宫即可。”
“诺。”
侍女微微敛腰,快步走出去。
此刻,秦芳面色惊疑不定。违背陛下旨令闯宫?哪个丫鬟能有这么大胆子?桃枝性子绵软,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秋荔还在宫外,也不可能。只剩下毒蝎心肠的金栀和性子刚强的轻雪。
难不成是其他丫鬟?
一座小小的太子东宫,那么多丫鬟女人,难怪经常惹是生非,不然撤走一批,实在不行就撤走绝大部分,只留轻雪桃枝她们几个一等丫鬟。秦芳思忖着,忽然发觉自己这儿子的生活过得也太滋润了些,宫里上下那么多女人,难怪会变成这般纨绔模样。
看来还是自己太惯着他了,惯出来一身毛病。
秦芳下定决心,等把瑰清照顾好,就入手裁减丫鬟的事儿。
宫殿里灯火辉煌,金猊微烫,袅袅熏香盘绕。
瑰清懵懂睁开眼,环顾周身,发现正躺在床榻上,胸口已被包扎好,着身的是宽松睡袍。
尝试起身,马上便有撕裂的剧痛从胸口传来,瑰清仅是轻哼一声。
察觉到屋内有动静,一直站在外面等待的秦芳连忙推门而入。
哭了一天,秦芳眼眶仍然红红的。
见瑰清已经醒来,她连忙走到床边,柔声问道:“怎么样?感觉如何?”
瑰清摇了摇头,随即声音虚弱道:“娘,扶我起来。”
秦芳摇头轻声道:“你身子孱弱,躺着休息最为妥当。这几日你就好好歇息,不可外出受风,更不可以饮酒,这几日我也会陪伴你身旁。”
气氛忽然凝固了,瑰清沉默不语。
秦芳也微微皱眉。
良久,瑰清轻声道:“娘,瑰清不习惯。”
秦芳似是早有预料,皱眉看着瑰清,语气也微微冰冷,带有一丝不容忤逆的气势,
“瑰清,娘知道你性子清冷,习惯一个人。但你如今重伤在身,娘不可能当作视而不见。”
“何况刺客猖獗,若再有袭杀,你若孤身一人,娘如何护你周全?你休想赶娘走,娘是不会离开的。”
“来,把药喝了。”
秦芳端起案台上那碗晾凉刚刚好的药,在床边坐下,轻轻舀一匙,喂给床榻上躺着的虚弱美人儿。
瑰清皱皱眉,挣扎着靠起身,这把秦芳看得,又怒又心疼。秦芳以为她不习惯喂药,就把瓷碗递给她,哪成想下一秒,瑰清竟是用力将其抛出去。
瓷碗重重摔在地上,当即粉身碎骨。
漆黑药汤倾洒满地。
秦芳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床榻上靠着的人儿来了倔强劲,语气坚决:“娘若不答应瑰清,瑰清便不会疗养身体。”
秦芳怒极,震怒道:“瑰清,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娘这是为你好!”
瑰清欲要说什么,忽然捂住嘴,指缝有猩红渗出。
秦芳花容失色,下意识去拽她的手,却被躲开。
瑰清面无表情,用帕巾擦尽血迹,声音愈发虚弱,却也愈发坚定,“娘,瑰清习惯自己一个人。娘若执意,瑰清定也说到做到。”
秦芳真的要气炸了,天下哪有这样步步相逼的女儿?哪有不准让母亲照顾的女儿?
若是瑰流这幅样子,她真不介意狠狠扇他一耳光,然后给他五花大绑起来。但眼前人儿是瑰清,她哪怕再生气,也舍不得打骂她一下。
气氛凝固,偌大的宫殿死寂无声。
秦芳面色阴冷到了极点,她是真的好生气好生气,心都要气炸出来了。可她却连一点气话都没讲,没骂没吼,硬是憋着火。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她舍不得啊。
尤其当她看到瑰清疼得咬唇皱眉的小可怜样儿,看见她虚弱得脸色苍白,喘息都有些费劲,那股想要发火的心思当即就荡然无存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妮子上来那倔劲,和她爹简直一模一样。
她面露疲惫,拿出一道玉牌,玉牌被灌注气机后瞬间焕发明艳光泽。
“若果遭到危险,第一时间捏碎玉牌,我都会赶来。”
瑰清微微点头,轻声道:“谢谢娘。”
“你呀,就好好养伤吧。”
秦芳眼神满是无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她再次给瑰清熬药喝下后,不放心的叮嘱几句,然后离开了。
重伤在身,瑰清身子虚弱,不久就感到疲倦,昏昏睡去。
也直到这刻,假意离开却始终站在门外的秦芳才轻轻迈步,转身离去。
夜风呼啸,冰冷刺骨。
秦芳尚未走出沁瑰宫,便停下了脚步。
这方天地忽然有罡风下泻。
直直坠入某处,气势惊人。
一道被黑夜笼罩的身影,自知已被发现,身法鬼魅,瞬间消失不见。
可下一秒,秦芳就站在了那道黑影身前。
作为圣人坐镇此方天地,移步换景只是寻常之事。
黑袍人一动不动,并非不想动,而是已经动弹不得。
瑰清刚遇袭杀,眼前又出现个不速之客。
秦芳凤目微眯,心中杀意暴涨。
她伸出手,缓缓掀开眼前之人的黑色袍服。
竟是一名女子。
一双顶好看的媚眸子,害怕地看着秦芳。
秦芳愣了愣,随后杀意全无。
“方才没伤着你吧?”秦芳问道。
那女子摇了摇头,样子仍有些害怕。
秦芳轻轻叹气,语气颇为无奈,“小狐媚,瑰清受伤了,需要静养,你暂且不要来了。”
听到“受伤”二字,女子明显有些激动,颤声道:“受伤了?我能去看看吗?就一眼,看一眼就好。”
秦芳摇摇头,“不可,瑰清已经睡了。”
女子沉默低下头。
秦芳走到她身旁,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靖王朝国泰民安,很少实行宵禁。
虽已入夜,但街上依然可见寥寥行人和火光。还有一些店铺,直到后半夜才会打烊。
秦芳和女子途径一家酒楼,觥筹交错的声音和酒客的笑闹声从上面传来,热闹的氛围和明亮的烛火驱散了漫长寒冷的夜晚。
也正是因为烛火明亮,秦芳这才发现,始终不言不语的身边人正噙着泪水。
秦芳停下脚步,女子便也跟着停下。
秦芳看着她,语气温柔,“小狐媚,你放心,瑰清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数日,你莫要因此过于忧虑,茶饭不思。”
女子依然沉默不语,不知怎么的,泪水就遏制不住了,轻声抽泣,泪如堤决。
秦芳颇为无奈,她深知眼前这个女孩的性子,有时候和瑰清一样难缠,不好哄,也哄不好。
秦芳替她擦拭眼泪,轻声道:“好了好了,明天白日,允你进宫。莫要哭了,天冷风寒,脸蛋冻裂可就不好看了。”
秦芳眯眼又在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女子即刻就不哭了,还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一路上,女子始终黑袍遮掩,似是有意避着什么。
二人最后走到临江,因为寒气的缘故,江面雾气缭绕,朦朦胧胧。
临江畔有一座灯火辉煌的楼宇。
全天下最负盛名。
单论雕琢粉饰,不输皇宫。
秦芳停下脚步,微笑道:“许久没来这里了,脂粉味还是一样的浓重。”
女子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
秦芳看着眼前人儿,眼神里充满着发自内心的喜欢。
“平时少走动,你容貌过于惊骇世俗,容易引起诸多麻烦。”秦芳叮嘱道。
目送女子离开,秦芳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块昔年由自己亲自提笔的大匾。
“春仙楼”
——
一处灯火微弱的寝宫里。
瑰流打着拳,动作慢条斯理。整座宫殿都布满拳劲,珠帘微颤,炉香形散。
细微之处,可见瑰流一吐一纳间,拳意稍有凝滞,但拳劲浑厚惊人,仿佛百川之流汇聚江河之水,气势磅礴。
这样的情景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瑰流睁开眼,长呼出一口浊气,顿时感觉身轻气清。
所谓浊气,五脏污秽之物也。深蕴其内,待淤积成性,便会暴而发作,人正因此重病缠身。
而习武之人又叫“炼者”,意为淬炼躯体,通过不断淬炼,便可外排浊气。武人大多强壮气盛,便是此缘故。
瑰流倚靠着案台,稍作休息,思绪远飘,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今日是否还会来。”
言语之间,远处朱帘微动。
瑰流连忙循声看去。
随即,不知为何,瑰流竟趴在案台上装作熟睡的模样。
来人是一位宫装女子,腰间系着的玉牌便是她的身份。
女子容颜姣好,白色袍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娇躯,青丝低束,气质娴静。
见瑰流似已熟睡,女子不言不语,莲步轻挪,将床榻上的被褥轻抱怀中,然后将其轻轻盖在瑰流身上。整个过程动作轻柔,不曾发出细微声响。
女子并未就此离去,而是轻轻坐下,陪伴在瑰流身边。
一切都静悄悄的,瑰流仿佛真的入睡般,一呼一吸都平稳舒畅。
或许是嫌烛光有些晃眼,女子轻轻起身,欲要朝烛台走去。
突然,一道质问声响起,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荡不绝。
“去哪里?”
瑰流已经睁开了眼,看着她,微微皱眉,神情尽是责备之意。
女子俏脸微霜,语气清冷,反问道:“只许殿下假寐,不许奴婢离开?”
得知自己早已被看穿,瑰流气笑道:“好你个小小侍女,竟敢顶撞主子,明天就把你送到浣衣局做苦力。”
瑰流示意女子坐到自己身边,轻轻攥住女子冰凉沁心的小手。
“她们三个呢?”瑰流随意道。
“估计已经睡了。”女子答道。
内宫之人皆知,太子殿下身旁有四名莺莺燕燕。这四位侍女,皆为宫中的正一品,被调教的极好,极会照料主子,深得太子殿下欢心。
而此刻陪伴瑰流的女子,便是其一,名叫“轻雪”。
轻雪不同于其余三人,性子冷淡,面若冰霜,不擅言谈,只有侍奉瑰流时,才会稍显温和。
“偷偷跑进来看我,这要是被监察发现,禀报到母后那里,可不是轻罪。”瑰流说道。
轻雪只是轻嗯一声,明显不太在意。
瑰流笑了笑,道:“素日里争宠,她们三个当中属桃枝最为强势,恨不得次次都坐我怀里。你最为冷淡,次次只站在一旁,也不言语。”
轻雪淡淡道:“奴婢不像桃枝,天生媚骨,自然懂得举足轻重。”
瑰流打趣道:“这么说来,对你确实不公。本太子于心不忍,可以补偿你一二。”
主仆无戏言。轻雪微微挪身,瑰流便将其搂住。
幽香扑面而来。
依偎在瑰流怀中的轻雪,语气愈发温柔。
“殿下近来可有好好吃饭?”
瑰流笑道:“看不见心心念念的小侍女们,胃口甚是不佳。”
轻雪轻声道:“明日桃枝会来陪您,殿下便有胃口多吃些了。”
瑰流哑然失笑。
主仆二人情感绵厚,细水流长,无需刻意之言。
轻雪不擅言谈,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依偎瑰流怀中,一动不动。
大殿内静悄悄的,唯有窗外的呼啸风声轻轻回荡。
外面冰天雪地,漆黑一片。
而此刻,却有温暖洋溢。
轻雪缓缓闭上眼睛。
滴嗒,滴嗒,滴嗒。
夜半漏三声。
京城一百里外,梵柯山的千年古钟敲响了。沉闷钟声传的极远,漫漫长夜仿佛都颤动一下。
这是靖王朝延续不变的传统。
子时,阴煞之气最重,百鬼夜行。以血衅钟,有震慑万鬼之意,用以庇佑百姓。
轻雪被沉闷钟声惊醒,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是睡着了,下意识便连忙抬头看去。
一道目光与她碰撞,还有一声温柔的话语。
“继续睡吧,我在。”
轻雪却是从瑰流怀里挣脱,缓缓站起身,眼神颇有自责的意味,“时间不早了,殿下也应歇息了,奴婢先行告退。”
说完,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转身离开。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瑰流欲言又止。
有些话语只适宜放在心里。
说出了口,便失去了意义。
帝王寝宫。
因为要早起上朝的缘故,瑰启已经熟睡。
秦芳轻轻点燃一盏灯,坐在案台前,身前是成堆的纸文。
在其上,密密麻麻的黑字记录了宫中所有侍女的身份。
秦芳的目光不断扫过一行又一行黑字,又不断更换一张又一张纸篇。
微弱的烛火下,清晰可见她脸色阴沉。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某处。
那是一张泛黄古旧的记录,赤砂之笔都已褪色。
迟疑片刻后,
砰!
案台砰然炸碎,爆发出一道惊人巨响。
罡气层层激荡,金砖墁地撕裂。
秦芳大为震怒,死死攥着那张纸文,双手微微发颤。
她万万也没想到,袭杀瑰清之人,竟会是瑰流身旁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