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莲花冠道人聊完之后,瑰流进了府邸,回了自己的屋子,惊奇地发现少女正在教小丫头识字读书,教的人很认真,学的人比教的人还认真。
瑰流放慢脚步,悄悄来到两人身边,定睛一看,更加惊奇,少女所教的内容竟然不是大奉话,而是大靖王朝近几十年来推行的新编官话。
看着小丫头频频点头的样子,瑰流忍不住插嘴道:“听得懂?”
这句话是用大靖官话说出来的,小丫头立马抬头,用大靖官话回了一句,“小流,你好没有礼貌诶,不要打扰我学习。”
少女也投来不愉的目光。
瑰流连忙闭上嘴,悄悄离开。
坐回自己的案台上,低头凝视那张周边小国详情图,他陷入了沉思。
温国,邯国,白角国,蒲若国,这四个小国的规模相对来说大一些,兵力也相对强盛一些。
但如果相对于当年的南诏来说,这四个小国加起来都没有半个南诏国大。
所以其实是从小国中挑选几个相对来说不小的国家,但总体来看,这十几个小国当真是小得可怜。
比如说这地图上的秋余国,人口不足三万,兵力粗略估计最多也就**千,还没许温的一座兵镇的兵力多。
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小国连作为大奉臣属的资格都没有。也难怪,秋余国那位皇帝曾有意三番五次投靠大奉,却都被老皇帝拒绝。
瑰流仔细数了数,一共是十三座小国,分别是温国、邯国、白角国、蒲若国、垢净国、巽色国、堂吉国、疆靖国、天寿国、六無国,隐雾国、上祝国、以及还有个单字“诏”。
想要合纵这十三个小国联合抗击“温朝”,千真万确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至少如果等到合纵十三国之后才起兵讨伐“温朝”,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合纵几个小国,辅以大奉兵力,一边打,一边继续合纵。
但是合纵弱以攻一强,也要看己方多弱,彼方多强。就按照目前的情况来讲,大奉退守一隅之地,八州二十四城,兵力十万,即便加上十三座小国的合纵,兵力也不会超过二十万,如何能够与坐拥七十万大军的“温朝”对抗?
所以这场收复江山的平叛战争中,主力还是大靖,大奉这边只是起到辅佐作用。
但是别忘了瑰流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天底下有谁愿意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大靖不会白白损失国力和财力。
张沽,这个将世间看透的读书人,最有资格坐上那张龙椅,为万世开太平。
而你们,宠辱忧欢,蝇营狗苟,都不行。
突然,屏风前的教书声和读书声戛然而止。
少女站起身,“娘,您怎么来了?”
瑰流从屏风后走出,手里拿着卷起来的地图,和那位张氏妇人对视。
“先生来府已有几日,却不曾看遍风景,如果空闲,妾身倒希望陪先生走走。”
瑰流笑道:“也好,正好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询问夫人。”
二人来到抄手游廊散步。两侧绿植繁茂,生机盎然,叶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极了碧玉翡翠。瑰流随手采撷一片,笑道:“暮夏了,可看起来还是春意盎然啊。”
张氏笑道:“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
瑰流将叶片放进袖子,摇头道:“美人,不敢当,我没有夫人想的那般品行高尚。暮夏一过,便是霜杀百草,多事之秋,怕是难以看见这翡翠的绿叶了,所以摘一个留作纪念。”
“对了,夫人可知道大奉周边的十三个小国?”
“还是知道些的。怎么了?”
“夫人稍等。”
瑰流蹲下。将卷好的地图平铺开来,指着一处小国说:“夫人请看,这是序十三的小国,单字一个诏,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诏前面本应还有一个字,只不过被人擦下去了,所以我很好奇,这种有意为之的遮掩之举,目的是什么?”
张氏凝视“诏”字许久,轻声道:“前面一个字,是南,十年前我亲眼目睹先帝擦去的。”
瑰流震惊道:“南诏?这个小国也叫南诏?”
张氏平静道:“这是一个秘密。不过时过境迁这么多年,隐藏与否都无所谓了。当年大靖征伐南诏的时候,先帝曾暗中收留了一支皇室宗亲和数万流民,赐予良田,让其修生养息。一直过了这么多年,就成了现在的诏国。”
“先生应该听说过许温,他便曾是诏国的大将军,后来率八千亲兵投敌,才成了今天掌握三座军镇的城门校尉。”
瑰流死死盯着地图,问道:“收留皇室宗族和数万流民,肯定不单单出于仁慈,先帝此举究竟何意?”
张氏摇摇头:“这妾身就不知晓了。也许先帝想要名将许温。也许先帝想等到百年之后,诏国变成庞大的潘属国,庇佑大奉。也许还有其他原因,谁知道呢?”
瑰流将地图卷好,重新塞回袖子里,思考一番,询问道:“夫人以为如果合纵,诏国会念在先帝旧情,慷慨出兵,还是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根本不给任何斡旋的余地?”
张氏有些笑意,“这些话,你应该去和陛下讲,和我一个妇人讲什么?要是年轻的时候,我兴许还爱听些。但是现在老了,听不动了,只想听些儿女情长。”
二人走到抄手游廊尽头,张氏停下脚步,微微转身看向这个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男人。
“她,还好吧?”
这个问题,已经有太多的人问过,男人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她很好,请放心。”
张氏轻声道:“我曾以为她绝对如何都不会见先帝最后一面。这么多年的抛弃,哪里来的亲情?也许只是为了让逝者安息,让先帝死有瞑目,所以她才肯来的吧?”
瑰流摇摇头,仰头望向天空,学着她的口气,“谁知道呢?或许吧。”
张氏笑了笑,“我知道先生肯定有疑惑,为什么我看起来这么年轻。按理说,我是和先帝同一时代的人,即便还没死,也应该变得垂垂老矣才对。”
瑰流点头道:“的确有此困惑。”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接下来和先生讲完,要不要告诉她,是先生自己的事。”
张氏在抄手游廊尽头处的长凳坐下,柔声道:“故事有点长,先生不妨坐着听。”
瑰流在她身边坐下,静静等候一段即将开启的,被尘封多年的秘密。
“先生应该知道,那位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懿安皇后,其实就是我的姐姐。当年大奉真正的正统,最后一次反扑兵变的时候,先帝带着我姐姐逃乱,一路上风餐露宿,躲避追杀,苦不堪言,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就成了累赘。我姐姐,宁愿带着婴儿一起死,但是先帝却不愿。于是就背着我姐姐抛弃了骨肉。”
“我姐姐,不是先帝一辈子以为的,因为痛失骨肉,终日抑郁寡欢,最后心疾而死。她真的死,是她自己所决定的。她曾对我说,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她真的已经活不下去了,所以请求那位帝师抽掉她的生命,然后给予我,她则彻底解脱。”
张氏始终含着淡淡的笑意,“三十年寿命,人生短短百年,才几个三十年?所以我当然不会轻易老去。只是现在的我,白发渐生,已经谈不上年轻了。”
“是嘛,人终会老去。比起姐姐,我已经很幸运了。嫁给了最爱我的男人,有了我最爱的女儿,几十年来,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动乱,这个家始终岁月静好。”
瑰流轻声道:“想起这些的时候,不会心痛吗?”
张氏转头看了眼身边坐着的年轻男人,笑道:“先生到底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等先生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一个道理,年轻时候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下的人或事,真的会被岁月冲淡。当初觉得要死要活,天都要塌下来了,几十年后再回想,可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我们所有的痛苦,如果能够承受下来,最后都会被迫和解,被迫消弭,被迫消失不见。”
瑰流站起身,对这位真实年岁已经极大的妇人,郑重作揖行礼:“晚辈受教了。”
张氏站起身,环顾四周,犹豫一下,小声道:“还有一件事,殿下可否确保不让旁人听到?”
“可以。”
瑰流拍拍腰间,出现的春官玉牌散发着淡淡光泽,暂时隔绝出方圆几丈的小天地。
“夫人请说。”
张氏平静凝视他,说道:“对先生来说,不管是现在叛军的‘温朝’’,还是我们的大奉皇室,其实都不是真正的正统大奉。真正的大奉早就淹没在历史长河当中,但是先生,您想把它捞起来。”
瑰流微笑道:“夫人还真是敢想敢说。”
“只是妾身的妇人拙见,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但是要请先生答应妾身一件事,就当是妾身帮先生解答困惑所得的回报。”
瑰流认真道:“夫人请讲。”
“我家睿睿的以后,就交给先生您了。我相信,能把我姐姐的孙女照顾很好的人,一定也能把我家睿睿照顾的同样好。”
瑰流不安道:“你这是遗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氏摇摇头,真诚道:“我和良人慢慢老去,这个家终究会消失。我说的以后,便是那个时候。才不是先生以为的嘱咐后事。”
瑰流松了口气,连忙道歉:“失礼失礼。”
张氏眼神温柔,“我姐姐相信你,我相信我姐姐,又看到先生带在身边的小女孩很幸福,所以我相信先生。”
瑰流再次深深鞠躬作揖,“岂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