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府邸可谓是哭声接踵,那位张氏诰命夫人哭完之后,这边又响起小丫头的天大哭声。
足足半个时辰,哭声才渐渐小去,然后瑰流从府邸走出,胸口被哭湿了一大片,神色略显疲惫。
皇帝走上前,笑道:“可算是哄好了?”
“嗯,差不多。只是她心里肯定还有股难受劲,还得缓一会儿才能好。”
瑰流抬起头,发现不远处的马车没有拉帘子,里面已经坐了周顼和那位女子帝师。
不必多问,看这个架势便知道是要商议国事。
只是八州之内,大大小小总共才二十四座城池,能有多少事?
瑰流眼前剽向马车,凑近小声道:“那位女子帝师究竟是什么来头?据我所知,她好像年岁很大,至少也得活两百多年了。”
皇帝笑了笑,“不管多少岁,女人永远年轻貌美十八岁,这句话我说过了,以后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瑰流显然不解其意,说道:“我不是纠结她的年纪?她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还是人老珠黄的老妪,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知道的是她的隐秘身份,譬如某位仙家宗门的大人物?或者是诸子百家哪位大佬的弟子?”
皇帝摇摇头,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可能要挨打了,小声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况且我对她也不是很熟悉,所以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
“但是......”皇帝犹豫一下,更加压低声音,“你应该听过‘清算人’吧?”
瑰流愣了愣,突然感到后脊发凉,喃喃道:“她是清算人?”
皇帝点点头,“是这百年来的清算人。”
“清算人”,这是一个独属于世俗王朝,任凭三教圣人还是诸子百家,听了都会害怕的一个名字。
前朝那位墨家巨子,庾巅国那位秘法通天的太后,两百年前引发天下大灾的尸眦王,都曾被“清算”,被彻底抹除于世。
须知,不是“善”就一定不会被清算,也不是“恶”就一定会被清算。任何行事,都凭历代“清算人”自己的心性和立场,故而天下早就流传一道古老谶语:“清算入世,或天下死而地分”。
直白地讲,便是清算人一旦现世,辅弼王朝,如果本性不善,就有可能引起天下大乱,土地分裂,征伐不断。
所以儒家有言:“清算者,或国之凶器也。”
道家秉持相反态度,称清算人行事是“顺应天道,万物刍狗。”
墨家因为巨子曾被“清算”的缘故,更是大肆抨击,却在每百年交界处,新旧“清算人”交替时,院门紧闭,噤若寒蝉。
有关“清算人”的种种,千百年以来,没有历史,无法研究,何去何来,无人知晓。
天下人只知道,不管是谁,贩夫走卒也好,皇帝宰相也罢,哪怕是武评第一,只要被“盯上”,就不可能逃掉,最终一定会被“清算”。
大奉帝师、清算人、天才女剑修黄茹的半个护道人,哪一个身份放眼天下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一想到这,瑰流就感觉脊背发凉。
皇帝笑了笑,“震撼吧?我爹当时告诉我的时候,我也被吓了一大跳。只是这样又如何?结果不还是大厦将倾,众生泯然?”
瑰流摇摇头,“眼下现状虽是如此,但既然我来了,就必挽大厦之将倾。”
皇帝点点头,“所以啊,我等你很久了。走吧,上车,我们回去议事。”
两个男人走向马车,再上马车的时候,都你先你先地让,显然谁都不想和这位女子帝师面对面坐着。
当然,两个人的“谦让”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最后瑰流还是慢了一步,硬着头皮坐在了女子帝师的对面。
马车缓缓徐行,不知为何,这一路上他总是有些紧张,难道是刚才私底下讨论她的缘故?
瑰流不经意地抬头,不知是不是巧合,正好与女子帝师的目光碰撞上,吓得连忙收回眼神,慌乱看向窗外。
途径一处山水风光的时候,皇帝突然开口:“水渠被下毒一事,先生解决之法?”
瑰流愣了愣,指向自己:“我?”
“不然呢?”皇帝面向他,微笑道:“哦,朕知道了,先生平时习惯被叫作‘春官大人’,先生二字显得有些妄薄,倒是朕的不尊重了。”
瑰流无奈道:“别拿我取乐。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当初一个粗犷的大髯刀客,对谁说话都是一顿吼,再次见面变得这么儒雅,谁能习惯?
皇帝笑眯眯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像女子一旦插上步摇,就得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穷酸书生一旦紫印玉授,就不能再摆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求仕眼神。我一旦穿上这件龙袍,就被迫要涵养气度,谈吐有方。”
瑰流点点头,“可以理解。毕竟我娘当初也是学习礼乐,才从一个江湖人士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言归正传,沂城这种权力中枢,断水一事耽误不得,先生可有办法找到新的水源?”
“办法有,而且很简单。”瑰流四顾扫视,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东西,便问道:“有没有这一带的山水地形图。”
“有!”皇帝连忙从袖袍里掏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山水地图,其上朱红之笔批注多地,尽是兵家重地,这也可以看出他对于兵事已经到了呕心沥血的地步,甚至随身携带,便于随时翻看思考。
“这都快烂掉了,字都看不清了......”瑰流用力盯着地图,看了半晌,还是辨不出任何地方,摇头道:“不行,被你勾画的太严重了。你把被下毒的主沟渠指给我看。”
皇帝甚至没看一眼,甚至没犹豫一秒,手指就在地图上指出了沟渠的位置,“这里。”
瑰流顺着看过去,地图上有一条模糊不清的黑线。
女子帝师凑了过来,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划,地图上出现一道轻微凹痕。
“水渠断处就是这里。”
“确定无误?”瑰流问道。
“无误。”女子答道。
“那我可就要开工了。”
瑰流一拂衣服,白衣瞬间变成青色法袍,刻有古篆的玉牌在腰间出现。
一股肃静道气,顿时荡开整座车厢。
春官一职,虽然实权不大,品秩却极高,最早可以追溯到人族刚崛起的上古时期。
故而女子帝师说的对,春官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口含天宪的圣人。
就像此刻,瑰流取下腰间玉牌,捧在手心,呵出一口滋养的纯粹道气,然后将玉牌竖立,小心翼翼盖在水渠截断处。
停滞片刻,然后瑰流收回玉牌,青色法袍再度变成素衣。
皇帝愣了愣,“可以了?”
“应该...可以了吧?”其实瑰流也不太确定,毕竟莲花冠道人只是提过一嘴,春官玉佩能够净化山水灵气。
“应该是可行的,方才我感受到了磅礴的山水气运,声势浩大。只是河流虽然被净化了,但是我刚才出剑的时候稍微用力了些,造成了不小的破坏,所以修缮水渠也是个难度不小的工程。”女子帝师道。
“无妨,已经很好了。”皇帝松了口气,心情稍微好了些,“一会儿下车之后,朕和周顼去整理一下近几个月难以处理的国事,然后抱到议事堂。可能要小半个时辰。这期间,先生和帝师不妨到处走走。”
瑰流连忙笑道:“不用,我和你们一起去,多出一份力,也可以早点解决事情嘛。”
皇帝表面只是微笑,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背地里实则苦涩不已,叹气道:“你以为朕想把你推进火坑里?”
原来,就在刚刚,这位女子帝师用心语和他交流,说明在议事开始之前,自己要与那位太子单独相处一会。
岂敢不从?不敢不从。所以他才想了这么个借口。
期间,瑰流几次用胳膊悄悄碰撞身边男人,后者却装傻充愣,呆呆看着窗外。
终于到了天子住所,几人走下马车。皇帝头也不回,步履匆匆,周顼便快步跟在他身后。
瑰流也想快步跟上去,前方道路却有意无意被女子帝师拦住。
皇帝陛下突然撒腿跑了起来,周顼大惊失色,还以为一下子出了什么天大的祸事,心急如焚,就差比皇帝跑的都快。
瑰流看着逐渐远去的两人,哭笑不得,然后收敛笑意,看向面前的女子帝师。
“大奉帝师这次想问什么?”
“我闭关几十年,最近才听说一件事。天下第三的祖源良被杀了。”
“没错,被我娘杀了。怎么了?”瑰流微微皱眉,感觉这一次,来者不善。
女子没有回答他,而是伸出手,覆开的手掌上凭空出现一对眼珠。
“我手上这对眼珠就是祖源良的。当年你娘把它取下来,分别扔在天下两处,可知为何?”
瑰流摇摇头,“不知此事。”
“祖源良并非纯粹武人,靠汲取别人的武道气运攀升境界而已。百年前,他偷走了天下武庙的至宝,也就是这双传说中武道祖师的眼睛。所以才能变成这百年来的武道第一天才。他的天资尚且平平,就能跻身上三品。如果赵怀玉拥有这双眼睛,板上钉钉可以跻身十品。可就是这么个天下武夫都垂涎想要的至宝,知道你娘亲为何宁愿扔掉,也不愿意给你吗?”
瑰流再度摇头。
女子说道:“因为你一旦拥有这双眼睛,我破境出关后第一个清算的人就是你。”
瑰流毫无疑问是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所以你是接受了天下武庙的请求,帮他们找回这对眼珠?”
“当然不是。”女子微笑道:“和你娘亲一样,天下武庙怎么敢从我手上要东西?”
瑰流扯了扯嘴角,有些搞不懂眼前这个女子帝师,“这些密事和我说什么?即便你敢说,我都不敢听。就怕不小心记在心中,说不定哪天就被你清算掉了。”
“我昨天走了一趟光阴长河,知道你是见过赵怀玉的。”
“不仅如此,你身上,还有赵秉聂的武道气运。”
瑰流皱眉道:“赵秉聂的气运,怎么可能?我和他关系并不如何,他不至于把气运馈赠给我。”
女子脸色平静道:“他喜欢你娘。”
瑰流反驳道:“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把气运馈赠给我。”
女子再度平静出声:“他死了。”
瑰流下意识想要说出“不可能”,只是话到嘴边就噎了下去,后知后觉,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女子有些感慨,“赵怀玉,赵秉聂,天下最厉害的两个大隐武人,你竟然都见过。说明你和我们的缘分,还真是深厚。”
“我们?”瑰流喃喃自语,猛地抬头,“你是赵秉聂的师妹?!”
女子眯眼笑道:“我一个在你口中至少活了两百岁的老妪,怎么现在被你说的这么年轻?”
“我叫张济淇。”女子用不大的声音,说出最惊天动地的话,“是赵怀玉和赵秉聂的护道人,也是他们的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