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镖局,素享“天下第一镖局”之美誉,自创立至今已有百余年,百年间大大小小无数次押镖,极少出现任何纰漏。但因其雇佣镖师大多为江湖武人,价钱极为昂贵,寻常百姓家很少有能担受的起,所以太安镖局大多为皇亲国戚和朝廷官员卖命,并深得他们青睐和信任。
镖局之内,镖师划分为四等,丙丁乙甲,以“丙”字级为最低,“甲”字级为最高。凡是越高等级的镖师,越受皇亲国戚和朝廷的器重,所托付之物一般也都价值连城,珍贵无比。至于最末等的“丙”字级,镖师大多为不入品秩的末流武人担任,押镖之物多为平常用品。
远出京城外十里,是一片林海雪原,枯树驳杂丛生,通往各个州郡的官马大道被冰雪覆盖,湿滑难行。
冬日押镖,是每个镖师都最厌烦的事情,经常饥寒交迫不说,也更容易遭遇抢劫镖物的盗贼。
大髯刀客皱着眉,遥望远方群山的皑皑雪色,不多时,又转头看向那六个手下镖师,目光很是不和悦,尤其是看到某两人时,眼神冰冷,极为不满的冷哼一声。
算大髯刀客在内,一共七个人,其中五人都身穿太安镖局的特制衣物,衣物内侧有一层薄薄的锁链甲,可防冷箭暗袭,还可以减轻拼杀时所受伤势,总言而之好处诸多。
而剩下的那二人,却很是怪异,一个是走路颤颤巍巍的年迈老头,一个是走着走着就喊脚疼要歇脚的白发年轻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担任镖师职务的人。
年迈老人正在晒太阳打瞌睡。白发年轻人察觉到大髯刀客的不善目光,微微歪头,做那女子之姿,回以灿烂笑容。
砰!
大髯刀客狠狠将砍刀插进石头里,怒哼一声,坐下身子,看向那载满一车的沉重货物,脸色阴霾。真不知道那挨千刀的镖局怎么想的,押送五百两银子和一千匹绸缎,不去用“甲”字级镖师,反倒是欺负自己这个最末等的?要光是这样也就算了,多找几个镖师来押送,也就没有什么太大风险。
可结果呢?结果呢?瞅瞅这几个玩楞,四个连一品武人都不是的雏鸡,顶天也就算是个脚夫,一个个跟个廋杆似的,能打得过谁?。最为荒唐的还不是这,那挨千刀的镖局为了凑人数,竟然随便找来两个外行人!啊?太安镖局就这么缺人?老弱病残都能当镖师了?那以后是不是牲畜都能替人押镖了?
大髯刀客已经一心笃定,既然你太安镖局是这幅德行,那招牌被砸可怨不得别人,全是你自作自受!这次押镖,若真遇到了人多势众的山匪盗贼,真要是性命攸关,管你什么五百两银子和一千两绸缎呢,老子啥也不管,直接跑路!至于那两个老弱病残和那四个雏鸡,能不能活命,就看他们自己的运气了!
大髯刀客仰头痛灌一口烈酒,内心愤懑稍有平复,猛地拔起大刀,没好气道:“都给我起来!干活了!”
四个脚夫不情不愿从地上站起,年轻男子仍坐在原地,年迈老头仍在打瞌睡。
大髯刀客看见这一幕,终于遏制不住心中怒火,,猛力挥砍大刀,目眦欲裂嘶吼道:“给我起来!”
话音刚落,一颗巍峨枯树轰然倒塌,大地仿佛都震颤一下。
打着瞌睡的老头顿时惊醒,迷迷茫茫的眼睛环顾四周,有些发懵。年轻男子拂了拂衣服上的碎雪,缓缓站起身。
于是这支太安镖局最最可怜的押镖队伍,休整完毕,重新上路。
此次押镖,是朝廷一名位高权重的官员所托,太安镖局不敢怠慢,第二天便让镖师带着镖物上路了,去往距皇城五百里的霜花城,这途中会经历两座小城,分别是绿带城和青钱城,二城皆以夏日荷景名冠北方。
城外之路并不好走,到处是冰天雪地,为了节省时间,一个镖队大多数情况都不走官马大道,而是走镖师们熟稔的羊肠小道,长髯刀客亦是如此,在冰雪里动身赶路本就艰难缓慢,又拖着两个老弱病残,若是拖延,会错过交付镖物的日子不说,也极容易被互相通信的贼匪们觊觎。
满满一车的镖物,外三层里三层都用浸泡过猪油的粗制麻布覆盖,这样不但可以防雨雪,还可以防划防刺,这样一来若有人想趁镖师们不注意,悄悄将镖物悄悄偷走也是不可能的。
太安镖局不愧财大气粗,每一次押送镖物都会配备马匹,一方面是为了照顾镖师,一方面也是马匹拉车会更快。反观那天下各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镖师们都需要自己亲驮货物,气力费尽了贼匪也就来了,结果最后镖物丢失的代价还需镖师们自己承担。
六个人,长髯刀客步伐飞快,始终走在马匹前面,谁都不想让马匹出意外,然后亲自推车,所以他必须走在前面,保证前方路况的安全。
而那四个刚入太安镖局不久的雏鸡,左侧两人右侧两人,负责看护镖物两侧。
至于那大髯刀客口中的老弱病残,则是慢吞吞的跟在队伍后面,和队伍始终保持着数步左右的距离。这是车马在冰天雪地里行走,所以速度不快。若车马在冰雪消融的官马大道上跑起来,就说一个身体迟缓的老头,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断然是跟不上队伍的。
道路上有很多被冰雪覆盖的石头,看不明显,容易将人绊倒。老人一个不小心,脚便绊在石头上,差点就踉跄倒地,也不知道身子骨能否受得住,幸亏年轻人及时将他扶住。
“一把老骨头啊...”老人惊魂未定,转头看向年轻男子,笑道:“小娃娃,谢谢你了。”
“哪里哪里,尊老爱幼向来是靖王朝大力弘扬的道德品行,我辈年轻人应当一以贯之。”年轻男子笑道。
“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老人一脸狐疑看向瑰流。
“您是有所不知!”年轻人一拍大腿,凑近老人,悄悄道:“听说那瘟神太子曾亲自提匾“尊老爱幼”这四个字,还将牌匾高高挂在房梁,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看上两眼,在心中默念几遍。可见那瘟神太子也不如传闻般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老人竟真的听信此话,神色感慨,轻轻出声:“若再有百年,是否就能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年轻人闻言,略显讶异,“数十年前的那场三教之辨,儒家圣贤一语惊人,便是此话。当时朝野震动,天下哗然,佛道两教也因此落败。老前辈,您既然如此深谙儒道,难不成是儒家之人?”
“不敢当不敢当。”老人连忙摇摇头,“不过是年轻时瞎读过一两本书罢了。我这瘪肚子,可放不下太多墨水,莫要高抬我这个山野鄙夫了。”
年轻人不再说些什么,转头遥望京城方向,却只能看见一片茫茫雪景。此刻的国子监应该有朗朗读书声,三省六部和政事堂应该有决议声,热闹的长街应该有吆喝叫卖声,夭江之畔应该有滔滔江水声。
年轻人蓦然想起了春仙楼的头牌,那位与自己有过数日之缘的狐媚女子,想起了她祸国殃民的容貌,想起了她那日轻轻柔柔的唱词。
和她不辞而别,他心里有愧。
但他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这次能够活着回去,一定要将她赎出。
到时候任凭她想去哪,反正天大地大,她那个时候已是自由身。
当然,如果她愿意留在宫中,留在自己身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像她那样祸国殃民的狐媚女子,哪怕仅是看上几眼,都会觉得赏心悦目。天下第一的美人,很多人思之如狂都求之不得,岂有白不要的道理?
《八声廿州》广为流传,凡有井水处,即能歌之,熟稔唱词之法的瑰流自然也能歌咏。
于是一道轻轻的声音响起。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在场一众人,包括大髯刀客,都悄悄竖起耳朵,微微屏息,偷偷听着这轻柔动听的唱词。他们自然也会这家喻户晓的《八声廿州》,只不过因为声音粗犷又不通乐法,唱的很难听,所以只有在四下无人时才会悄悄哼上几句。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不知不觉中,所有听者都入了神,马匹也走的极慢,细雪落碎,风声稍停,仿佛万籁无声,只有轻柔动听的唱词声缓缓荡漾。
“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不同于狐媚子温柔婉转的收尾,年轻人心生悄怆悲凉,将这最后之语重重吐出,仿佛一颗巨石砸入涟漪微微的水面,顿时巨浪翻起。
原本如痴如醉的一众人瞬间被惊醒。
大髯刀客连忙暗道不好,毫不犹豫,一耳光朝自己狠狠扇去。镖之时恍惚走神,这对于镖师来讲可是大忌讳。如若不及时调整,这一次是被歌声所诱,下一次可能就被其他事物所诱了。
看似有些过火,但押镖之路,凶险难测,唯有事事谨慎才能最大的避免出现意外。
四个雏鸡镖师也连忙回过神来,各自下意识看了眼负责看护的方向,见并无异常,悄悄松了口气。
“小娃娃,想不到你这唱词功力倒是有一手。”老人微笑道。
年轻人摇头道:“中规中矩罢了,若论唱词,皇宫教坊和青楼女子最为熟稔,清喉也都如黄鹂般婉转动听。我曾听过一首《八声廿州》,是唱词评的魁首所唱,那才是真正的好听,让人醉倒都不为过。”
“是那天下第一的狐媚女子吧?”老人眯眼而笑。
年轻人震惊无比,连忙问道:“老前辈,连这您都知道?”
老人不言不语,只是微微一笑,随即从怀里掏出两张泛黄纸页,拿在手中朝瑰流晃了晃。
年轻人一眼便看清楚,其中一张旧纸抄录的是美人评的前百位。而那另外一张纸,则是抄录唱词评的前百位。
“天下谁人不爱美人?想当年我也是青楼醉客,十年一觉,赢得薄姓名。”
提起年轻之事,老人神色自傲。
“那这......?”年轻人狐疑看向那两张泛黄纸张。
提及此处,老人顿时痛心疾首,将两张纸重新揣回怀里,又隔着衣服摸了摸,这才心安,苦涩道:“这评册实在昂贵,先不说最贵的美人评,就连最便宜的唱词评都要一两金子,值得上一户人家勤勤恳恳几年的收成了。穷啊,买不起啊,万般无奈,又不能去抢去偷,只好每次路过时悄悄看上几眼,在心里默默记住几个名字,回家将其写下来,然后久而久之便有了这两张纸。”
年轻人哑然失笑,想不到为了凑足两张纸竟然花费了这么大的精力。
“老前辈竟如此艰苦,晚辈内心不忍啊。待到了霜花城,晚辈就把唱词评和美人评买下来,送给老前辈。”
“真的假的?”老人一脸狐疑,但想了想,又很快点头道:“也是,能让那天下第一美人为你唱词,你这小娃娃,应该还是有点实力的,几两金子对于你来说,应该不算多。”
年轻人微微一笑,“老前辈,年轻时可有红颜知己?”
“有!怎么没有?有好多!”老人自傲道,神采飞扬,“不是我跟你吹,当年我也是翩翩美少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年轻人点头轻笑:“看得出来,老前辈之风流,依旧不减当年啊。”
老人摇摇头,故作云淡风轻,“中规中矩吧,不过是情到深处自然‘深’罢了。”
年轻人闻言,顿时眼前一亮,悄悄凑到老人身边,低声说着悄悄话,“老前辈还懂得这些?”
“如何?想学吗?”老人微微一笑。
年轻人猛地停下脚步,抱拳鞠躬,郑重其事道:“还请前辈指点一二!”
老人震了震袖,仿佛仙风道骨,“好!既然你有如此向学之心,我必将此生所学倾囊相授!”
荒无人迹的雪地里,镖师们都不言不语,注意力高度集中,就是为了防止突袭。
而唯独那一个“弱”,一个“老”,如同忘年之交,脑袋和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说到会心之处,二人皆是神采飞扬,窃笑出声。
京城,赤红如丹的巍峨城楼之上。
帝王瑰启和皇后秦芳遥望城外极远处的那道芥子黑影,二人皆知,这一别,怕便是此去经年。
秦芳美眸通红,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瑰启凝望那道愈行愈远的渺小身影,双手负后,眼神复杂,悲恸炙热皆有。
那一刻,他的内心有某种东西在恣意生长。
“去吧!去做一切你想做的!”
“证明给天下人看,我瑰启的儿子,从来不输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