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饭后的杯盘狼藉全由秦芳带着轻雪和王姒之亲力亲为,这在帝王家的生活中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轻雪负责拾捡碗筷,秦芳和王姒之负责洗碗刷盘,三人交谈不躲,但温馨浓浓,很有家的感觉。
和往年一样,瑰流要带着丫鬟出城游玩,轻雪自然不会落下,于是瑰流从太子东宫折返回椒房殿,抢走轻雪的同时还不忘打趣王姒之一句:“接下来就剩你自己了,看你怎么办。”
对于他的挑衅话语,王姒之甚至懒得抬头。待瑰流领着一众姹紫嫣红坐上马车离开后,秦芳看着她笑问道:“不生气?”
王姒之摇摇头,柔声道:“没什么好生气的,我知道他在弥补愧疚。”
秦芳又问道:“那轻雪呢,你会不会怪娘?”
这一次王姒之破天荒没有说话、
在吃过团圆饭后,秦芳为什么偏偏要轻雪和王姒之留下来?为什么就不能是桃枝和金栀?看似随意,但仔细想想便会发现其中值得推敲之处。
可能连瑰流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秦芳已经做出了选择。
见王姒之不说话了,秦芳绕开这个话题,犹豫一下,试探道:“姒之,你想问什么,不要藏着掖着,娘看你自打进门吃团圆饭的时候就有些不开心。”
王姒之停下洗碗筷动作,轻声道:“娘,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瞬间,漫天飘雪仿佛都凝滞不动,秦芳内心轻叹一声,从那天王龚乔一头撞死在红柱上,就注定这天一定会到来,她不忍骗王姒之,可不骗又能怎么办呢?难不成心平气和告诉王姒之真相,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变成瑰家的仇人?
秦芳觉得有些好笑,与其说是自己逼死了王龚乔,不妨说是你王龚乔以死相逼你自己的亲生女儿!道理是如此,就算自己没做错又如何?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那里!所以这真相绝对如何都是开不了口的,必须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就连瑰流也千万千万不能知道。
于是秦芳伸出双手抚住她的脸颊,撒了个弥天大谎,“你爹贪生怕死一辈子,最后却不愿苟活,临终前遗言只有一句,希望我能善待你。”
王姒之蓦然泪流满面,痴痴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我爹胆小怕事,怎么会......”
爱瑰流的是王姒之和大隋皇后,但是此时此刻伤心欲绝的却只有那个胆小怯弱的王姒之。
秦芳心如刀割,愧疚更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王姒之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父亲死讯的?是南下去往稷土书院的途中,有个紫金之眸的小稚童,自言是大靖国师,随她和瑰流一起行了很久的路。小稚童用神通手法遮掩气息和身形,瑰流作为寻常武夫完全感受不到,而王姒之拥有玄妙境界,能够望穿万物,故而能够察觉他的存在。
一路随行,小稚童在秦芳授意下把王龚乔的死讯讲给了王姒之,算是让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一直到御剑回京,王姒之都在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疗养自己内心的伤口,就如当初认命王家被抄的事实。很难想象看似这么一个柔怯的女子,内心却比天下大多数人都要坚强,即便听到了自己父亲的死讯,即便知道回京后能与父亲相见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还是照常生活,不曾流露悲伤神色。
但没有人能够一直坚强下去,睹物思人最伤人,当她看见满满一桌子的人在吃团圆饭,当她想到去年在自己家里也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饺子下火锅的热闹场景,当她想到回京后与父亲相见的期待仅在几句话之后就成为了妄想,那一刻她是憔悴不堪的,她在饭桌上会聆听,会随众人一起笑,她会吃秦芳夹来的饺子,只是那双筷子,看不太清楚。
小雪下不止,天色很快暗沉,哭过一场后的王姒之坐在石阶上,紧紧依偎在秦芳怀里睡着了。
小火炉照着她脸上的新旧泪痕,秦芳轻轻替她拢了拢狐裘,把小火炉提近些,烤化了身上和头发上的积雪。
此时此刻,秦芳内心有个和瑰流当初一模一样的疑问,王姒之,你到底是谁?
五百年前大隋灭国的真相是什么,为什么出土于大隋皇宫遗址的竹简和史书残骸全有被焚烧过的痕迹?到底是何人再隐瞒着什么?
想要揭开谜团的答案,唯有亲自走一趟光阴长河,溯流而上回到五百年前,亲眼目睹那场灭国之战。
那套天青色汝瓷是大隋皇室的祭祀瓷器,大隋历代皇帝先后举行不下二十次封禅大祭,所藏大气运尽在这套茶具之中,就好比如今钦天监那口国运大鼎。即便历经五百年光阴,茶具之中的气运有大半折损,但是凭剩下那些气运也足够短暂地走一趟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
秦芳忽然想到了瑰流,如今自己儿子身负儒释道三家气运,是近十年来气运最盛者,这个炙手山芋,如果能接住,就有资格去争一争货真价实的武评前十,如果没能接住,那便是惹上了杀身之祸。
如今瑰流的武道境界就如那空中楼阁,地基不稳,且有揠苗助长之势,即便是六品武人,但若对上那些在五品境界停留了许多年的武人,怕是十之**都要不敌。
就连她这个亲娘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自家儿子在练武上的天赋简直是平庸至极!
稍微在武道造诣上有些天赋的人,得到如此多的气运馈赠,跻身七品大宗师不敢保证,那怎么还得是个六品大圆满境界?
每每想到这里,秦芳就有些犯愁,难不成要像他爹一样,一辈子拼死拼活也只能是个中三品的武人?自己这么好的修道天赋,他为什么就没能遗传半点呢?有再多人的保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方能真正确保安全。
忽然,王姒之在秦芳怀里扭动了一下,懵懂睁开眼。
和那双鲜红眼眸相对,秦芳温柔道:“醒啦,冷不冷?”
王姒之摇摇头,轻轻挣脱秦芳怀抱,看见秦芳全身被雪打湿,她连忙将炉火烤热的狐裘披在秦芳身上,又心疼又愧疚道:“娘,对不起。”
秦芳摇摇头,“是娘对不起你。”
檐上正蹲着一只黑猫,灵性流溢的眸子盯住石阶上的二人,忽然又出现一只体态丰腴的白猫,二话不说就朝黑猫扑去。
黑猫灵巧躲开,跑开几步,转头看去,那双眸子像人似的饱含深意。它对白猫喵了一声,然后就走开了。
秦芳让王姒之回东宫精心打扮一下,稍后会让人把衣服送过去,年夜饭后的群臣大宴可是重中之重,今夜一过,全天下人都会知道太子妃的名字。
王姒之轻声叫了句雪球儿,结果一只又胖又圆的大白猫就从宫檐上跳了下来,厚厚的肉垫踩在雪里。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将雪球儿捧起,王姒之揉揉它的脑袋,问道:“不在我身边好好待着,跑屋檐上去做什么?”
雪球儿懒洋洋喵了一声。喉咙里发出黏黏的声音,小脑袋来回蹭着王姒之的手,一下子就柔化了王姒之的心。
天底下还有比猫更会撒娇的动物吗?
抱着雪球儿,走在漆黑的宫道上,王姒之忽然看见夜色中有一抹雪白迎面走来。
眯起眼睛仔细一看,竟是那位冰山美人的公主。
二女迎面越走越慢,好像都刻意放慢脚步,在相距不到十步之距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停了下来。
如同那场万年前的初见。
瑰清率先开口,似笑非笑,“我该叫你什么呢,嫂嫂?”
王姒之还没说话,怀里的白猫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像是一种警告。
先前那只在屋檐上被它赶走的黑猫,此刻缓缓来到瑰清脚边,那双兽瞳不食人间烟火,漆黑且深邃。
瑰清伸出修长手指将它拎起,然后将它抱在怀里。
二女心照不宣,同时朝旁边的亭子走去,最终捧猫面对面坐下。
这次换王姒之先开口,“你不找赵秉聂算账?”
“我不关心。”瑰清淡然道,黑猫在她怀里半眯着眼,惬意地享受着主人抚摸。
忽然,石桌上煞气翻涌,出现一坛剑南烧春。
“喝一坛?”瑰清笑眯眯道。
王姒之只是报以冷笑。
忽然,二女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哪里来的这么大酒气?
只见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正往这边凑近。你说他喝多了吧,他死死盯住这里。你说他没喝多吧,走路都走不了直线。
瑰清看着那道歪歪曲曲的身影,淡然道:“滥调陈词,该放下了。”
王姒之同样看向烂醉如泥的瑰流,有些笑意,“是啊,该放下了。”
“照顾好他。”
瑰清起身走出亭子,消失在风雪中的夜幕里。
王姒之将雪球儿放下,出了亭子一路小跑到他身边,刚刚搀住他,就被吃了豆腐。
瑰流神志不清,嘴里含糊呢喃:“媳妇,来亲一个......别跑啊,再亲一下...就一下......”
“干嘛喝这么多酒?”王姒之吃力地把他往亭子里拽,但男人就像千匹马也拉不动的倔牛,单凭她一个女人的气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只能被拉着走。
“你去哪?!你给我清醒点!”王姒之真有些生气了。
“干什么干什么?!你别碰我!”瑰流大声嚷嚷道,随后又朝四处瞅瞅,心虚道:“媳妇你也看见了,不是我碰她,是她骚扰我,你可千万别和我生气啊。”
一瞬间,王姒之怒意全无。
她眨了眨眼。开始了一场有问必答。
“你媳妇叫什么名字?”
“王姒之!”
“好看吗?”
“额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下顶好看的娘们!”
“她哪里好?”
“她叫的贼好!”
“闭嘴!”
瑰流连忙用双手把嘴封死,眼睛在四周寻觅好久好久,确保没有自家媳妇的身影,双手才松开一条小缝,对王姒之乞求道:“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千万别告诉我媳妇啊。”
王姒之被眼前这个喝酒喝傻的男人逗乐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然后双手捧面抽泣起来。
瑰流急了,连忙道:“姑娘姑娘,您怎么还哭了,这...这是为何啊?”
王姒之用肩膀狠狠撞他一下,抬起头破涕为笑,“告诉你媳妇,回去的是家,回不去的也是家。”